而在复杂险恶的政治境遇中,“空子”在哪里?又该怎么钻呢?
如果真正领悟了庖丁所说的话,这两个问题其实原本是一个:只要你主动消弭自己的棱角,直至把自己整个空掉、虚掉(“无厚”),对周围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一概采取贴上去、依着他(它)、由着他(它)、顺着来、跟着走的方式打交道,如影随形一般,你就不会被众人看做是与他们不同的异类,或是对他们构成威胁的敌手,——甚至,如果你功夫到家的话,众人连“你”这个人的存在都不再能察觉到。如此,则“空子”无处不在(“有间”),而你与任何人、任何事当然也就不可能再发生摩擦、碰撞了,因为你已经“自废武功”,和众人同档次、零距离,和周遭世界打成了一片。反过来说,简单一句话,社会生活中其实遍地都有“空子”可钻,关键看你能不能让自己虚掉,或者说能不能把自己给“废”了。
弄通了这个门道,你就能以无我之身,无形无声穿行于“空子”无处不在的庙堂中,既轻松自在、随心所欲,同时又无比安全,无需担心有什么事儿会磕着你、绊着你、伤着你。这正如同庖丁解牛那样,既能在牛的身体里游刃有余,同时又能确保他的尖刀,19年宰杀了数千头牛之后,仍然毫发无伤,锋利如初。相反,如果你坚持跟周围的世界较劲较真儿,狠命撕扯或硬碰硬,那么,你的小命就必定会像水平太次的“良庖”和“族庖”所用的刀一样,撑不了多久就完蛋呜呼了。
讲完他的解牛秘笈后,庖丁又接着说了几句听起来好像是很“谦虚”的话: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
意思是说,虽然我的技术水准已经出神入化了,可是每次解牛时遇到盘骨错节的部位,我仍然觉得很难解,所以我从来不敢马虎大意,而是每次都小心谨慎、诚惶诚恐,全神贯注于那些难以分解的骨节,然后慢慢地、轻轻地下刀。
这里,有两个多数人可能会眼睛一扫而过的关键字:“难”和“戒”。为什么说这两个字很重要?请大家注意回头看,前面“人间世”篇的三个故事中也出现了“难”和“戒”,而且还不止一次。例如“难”字:孔子对颜回说,走路却想脚不沾地,难!孔子对叶公子高说,为两国君主传达他们的喜怒无常之言,难!而按照实际情况办事,也难!再如“戒”字:孔子告诉颜回,儿女孝顺父母、臣子忠于君主是天下任何人都逃脱不掉,只有谨慎服从的铁律(“大戒”); 蘧伯玉提醒颜阖,给卫国太子当老师,务必小心谨慎(“戒之,慎之”),而在分析了螳臂当车的悲剧后,他又一次劝颜阖“戒之,慎之”。
把上述内容结合起来,可以认为,庄子之所以借庖丁之口说“难”和“戒”,其实也是对官场中知识分子的善意警告:千万不要以为过去你“钻空子”钻得很顺溜,一直都平安无事,从此你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放松警惕了,错!要知道,政治圈里无时无处不暗藏着险祸,而且险祸还永远在前头潜伏着,就等你往上撞。因此,无论以前你曾经多少次从鬼门关中全身而出,对待周围的人和事,你仍然都还得保持清醒头脑,任何时候都要用如履薄冰、大难将临的心态,谨慎以对。否则,如果得意忘形,稍不留神,你的那条小命就极可能会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
最后,据庖丁说,他每次解牛结束,照例都是先提刀四顾,心满意得一下,然后随即把刀擦干净,“藏”起来。藏刀这个动作看似不太引人注意,实则意味深长。庖丁为什么非要把刀藏起来呢?
也许有人会说,这大概是庖丁多年形成的职业习惯吧。可以这样理解,但这样理解却太简单、太浮于表面了。我的看法是,庖丁之所以藏刀,就解牛这件事而言,可做两点解释:
(1)从刀的角度看,当刀还在牛的身体里自由游走的时候,其实已经处于“藏”的状态,否则,它就不可能避开那些坚硬的骨头,顺顺当当、滑滑溜溜,一个“空子”接一个“空子”地钻。由此,庖丁解牛完毕之后的藏刀,便可以说是对此前刀的“藏”的状态的自然延续。换句话说,在庖丁看来,无论刀在牛的身体里面还是在身体外面,都应当保持“藏”的状态。因为,可能损伤刀刃的,不仅有牛体内的骨节,还有它体外的其他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