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穿坏人易,连猪八戒都有这本事;看穿“好人”难,孙悟空有时也都可能花了眼。进一步,骂坏人,易;骂表面上是好人但内里是坏人的“好人”,难。尤其在咱们的悠久历史已经把某些坏人从里到外完全打扮成好人,以至于人们从来都是把那些家伙当做好人来看、来想、来崇奉、来感激的情况下,要想识破此类“好人”的真实嘴脸,并且敢于站出来力排定论,痛骂他们,更是难上加难!难能可贵的是,庄子做到了,而且做得很漂亮、很决绝。因此,他才会说出这样违反常理的话:“与其称誉尧大圣人的仁爱贤明,抨击夏桀的残暴昏庸,还不如把他们都忘了。”道理很简单:这二位实属一丘之貉,本质上都不是什么“好鸟儿”。所以都该骂,忘掉还是客气的呢,想起他们就上火,就想“动粗”!
只要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一骂激起千层浪,由于庄子骂遍了儒家推崇的古今圣贤,所以后世儒家在对庄子的“厉害”深有领教的同时,又展开了顽强持久的反骂。
例如,东晋名士王坦之写了篇《废庄论》,提出要把庄子给“废了”,文中说:
(庄子)仰弥高于不足,寄积想于三篇,恨我怀之未尽,其言诡谲,其义恢诞。
南宋的叶适说:
庄周知圣人最深,而玩圣人最甚。不得志于当世,而放意狂言,其怨愤最切……
王坦之和叶适的英雄所见略同是,庄子之所以愤世嫉俗,鬼话连篇,只是因为当时他混得不好,没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换句话说,庄子疯了似的辱骂圣人,其实是在发牢骚、“泄私愤”;此等浅陋龌龊的小人之心、小人之行,只有受到正人君子鄙夷的份儿,根本不值得一驳。明末清初,大儒王夫之提出,如果除掉《庄子》书中的“诃斥圣门之讹妄”,即胡言乱语,这样该书就干净纯正了。到了清代,林云铭说:
庄子似个绝不近情的人,任他贤圣帝王,矢口便骂,眼大如许。
另一个清代人陆树芝,则认为庄子“反常”、“变态”。举例来说,“聪明睿知无过帝王圣贤,他偏说出陶铸帝王、迈越圣贤的道理”,而且庄子还特别喜欢“标出一种高渺议论,将天地、帝王、圣贤、仁义一起按倒”,其言辞“奇特变换、色色绝顶,问诸子百家,谁复能与之争奇角胜者”?由此,陆树芝把庄子抬举为“荒诞之冠”。
“泄私愤”、胡言乱语、不近人情、荒诞透顶,儒家反过来骂庄子的这些话,说到底都是“马后炮”。其中,“泄私愤”的说法尤其接近于既无风度、又无深度的人身攻击,这恐怕也是儒家对待异端时,最惯用也最擅长的招儿——攻心为上。庄子已死,不能复生。假如九泉之下庄子有知的话,我想他极有可能对后世儒家的反攻倒算不屑一顾。
再不,已经做鬼的庄子兴许会“窃喜”:我就是要让你们这帮家伙不爽!你们对我越是天天骂、月月骂、年年骂,就越能说明你们心里不爽!你们越不爽,越能说明我骂中你们的要害了;至于我本人爽不爽,你们就不用操心惦记了,只要我骂对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