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垂谷如同一个天然屏障,将红尘紫陌尽数隔绝在丛林那边,悠悠往事轻易成空,所留者唯有宁静与淡泊。然而真正的记忆并不会随清风吹散,状似遗忘的过往不过暂时锁住,待时光蹉跎了它的棱角,刺痛渐轻,伤痕渐合,所谓刻骨铭心却分毫未改。
父王,婉依姑姑,甚至那几年来从未睁过眼说过话的神仙姐姐,他们都是有过往的人。
曾居高高的云端,曾享人间之巅的荣华,如今却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度过余生。甘愿或不甘,都已经十余年流过。
飞雨不记得六岁之前的事,仿佛有人用一把火将它烧了,灰烬亦不留。她只记得炼狱般的烈焰浓烟,之后有人救了她。她从未看清那人的面孔,除去六芒星的印迹,她只记得他的手和怀抱都是温暖宽慰的。
似曾相识,却远隔千万里。
十年前,当她睁眼,真真看到了那人,却冷的全身都蜷缩起来,仿佛堕入冰河,被冷水啃咬。
那人绝与温暖或宽慰无关,他面容俊美无双,却苍白孤僻。他的阴沉可以让最和煦的阳光熄灭。他身边有个眼露凶光的小女孩,盯视她的样子仿佛她是菜板上的一块排骨,想将她啃尽吃光,骨头都不吐。
她颤抖着问:“……你是谁?”
那时,子昭为这三个字而战栗,头上的伤口抽痛。晨曦已明,他不知她为何出现在驿馆门阶之上,只认定她是来找他的,她还记得为他包扎伤口。可此刻她眼神茫然而躲闪,空空如也。
他有不祥的预感,许久开口问道:“你又是谁?”
飞雨懵然,她脑中是荒原般的一片,好像有人将它挖空了。她惊骇,惶然四顾。她不认得这地方,不记得自己是谁。她拼命摇头,眼泪止不住的涌出。
“……我是谁?”
小薰向后跳上床榻,荡秋千似的晃着脚,轻蔑笑笑,“哥哥,她成了傻子呢。”
预感成真,子昭只觉天旋地转。他冷冷对小薰道:“出去。”妹妹悻然离去后,他站起身,缓缓走至她面前,攥住她细窄双肩,逼迫她看着他。
“真的……不记得自己是谁么?”
飞雨被他摇晃着更加发慌,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子昭安静。在这天洲汉土,他两次当众受辱都曾被她目睹,她曾含笑相对小薰的乖戾,也曾无畏的为他向汉皇请命。
“那么,记得些什么?”
飞雨喉头发涩,被烟火熏烤的痛觉没法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消退干净。只记得这个。她惴惴,“我记得……火。然后……被什么人救了出来。救我的人,是你吗?”
子昭听着这断续的残句,心绪翻涌。
不被别人拯救,而能去拯救别人的孩子。那样的孩子,我也想做。
是的,这是恩典。
他盯着那双渴望的水眸,点了头,试图微笑。他双手因激动而渐渐加力,捏的她生疼。
“对,是我。”
在那之后,子昭渐渐得知了方府遭诛之事,而飞雨究竟如何逃离此劫到了他的身边,又是未曾可知的了。他告诉自己不去在乎,只使她以为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又以告知她的身世作饵,享受她一股脑的殷勤。
他以救命恩人自居,像使唤丫鬟一样使唤飞雨做这做那。飞雨从来不对他产生怀疑,只一门心思的为了报恩而百依百顺,他说东,她不会往西;他不开心时拿她撒气,她也大多忍受。他们相处久了稍微相熟,她便壮起胆子,想问他自己究竟是谁,父母是谁,从何而来。
而只要他一个不快的脸色,她便不敢再问。
于是他继续享受随意摆布她的*。
离开盛京,因了商旅的缘故绕道西南,他一路带着她,日里随父亲与汉商交游互通,闲下来便与她共处。小薰多有不满,得空便想折磨她。她并不软弱,绝不容忍小薰的无理取闹,两个女孩动不动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吵闹起来,甚至动了手,只等他回来解决纠纷。
他自然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妹妹,多是苛责飞雨的。
飞雨对着他时才会垂下双眸,然而细颈仍然不肯低,只对他道:“子昭……真的是她先动手的。”
只不过是小薰个子比她矮,才会轻易被她打败,只能灰头土脸的等着哥哥回来告状。
子昭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小薰很是慌张,就让飞雨这样逃过惩罚,她不甘心。她连忙踮起脚尖,对子昭附耳说道:“哥哥,她今天说,你们瀛人怎样怎样……”
这“怎样怎样”,总归是些不堪入耳的辱骂之词——浪人,倭寇,蛮子。小薰初时只说这些,后来渐渐学会不少汉话的成语——狼心狗肺,鼠目寸光,猪狗不如。她将这些词语尽数栽赃给飞雨,因为知道哥哥最在乎这个,会重重罚她。
只要想起在大街上被哥哥按着头跪在飞雨面前,她就恨的心都停住了跳动。
小薰的谗言回回奏效,屡试不爽,子昭不再可怜飞雨。
飞雨不服,还要辩解。
小薰便狐假虎威起来,“你的命可是我哥哥救的!救命恩人的话,你怎么敢不听?”
子昭冷冷看着飞雨,后者终是没有办法了,只得将委屈吞下,乖乖受罚。
他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丢她一个人孤零零跪在院心,咬着嘴唇掉眼泪。
在汉人面前失掉的尊严,在她身上全部得回来了。
可就在这时,他却赫然软弱。小薰命令飞雨跪一整晚,他独自坐在室内,却连一炷香的工夫都忍不过,心里面全是那个挺直了脊梁受罚的她。那样大胆的跑到汉皇面前为他求情的她,威武的像只小老虎。
他发了誓要报复汉人,可她……跟其余汉人终究是不同的。
于是他拉开滑门,大步走了出去,拉着手将她从地上拎起来,牵着她回到阁内,微提起裙脚,便看到那双膝都跪的青紫。他不显心疼,只将自己平素跪坐的那方软垫丢给了她,转身离开。
子昭随后叫来了小薰,小薰正愤愤不平。“哥哥,怎能这样就饶过汉女?她只跪了一个时辰,我要她跪断了腿才开心!”她想了想,打算重新激起哥哥的怒火,“她今天还说,瀛人……”
“住口。”子昭平静打断,对住妹妹双眼说出了如下的话,“薰,如果你想惩罚她,就自己去打赢她。如果你打不赢她,不要指望我帮你。只有亲自战胜敌人,敌人的命才是你的。”
有朝一日,他要堂堂正正的战胜汉皇,那时再来羞辱他们所有人。
从那天后,子昭再不会拿飞雨当撒气桶,他将自己经商的成就讲给她听,将自己读的诗书讲给她听。他要她伴着他长大,要她见证着他一点点变强。
这样,就有充足的理由留下她、爱护她了。
走至西南边境时,一日午后,提早回驿馆的子昭又听到了小薰盛气凌人的声音。
“你不可以再讲汉话,要讲我们的话!”
“怪是怪的紧,”飞雨嘀咕,显然没有示弱,“你懂我的意思,我懂你的意思,不就好了么?讲的是何种话,不都是为此吗?何必要分的如此清楚?”
小薰还在叫嚣,“不行不行!我要你讲我们的话,总有一天,你们都要讲我们的话!”
子昭听到扑通一声,接着是妹妹更加歇斯里地的咆哮。他耳鸣起来,疾步走过去拉开门。小薰果然歪在地上,飞雨站在一边,攥着双拳,杏眼含怒。看起来是小薰先动了手,结果没打到她,自己倒摔了一跤。
见哥哥回来,女孩有了倚仗,又开始说那句几个月来说了无数遍的话。“汉女,是我哥哥救了你的命,你欠他的。就算我叫你砍掉一只手来道谢,你也要乖乖的照做,何况只是讲瀛语?我问你,你讲不讲我们的话?”
子昭静默,他不能不被小薰方才的话触动。
总有一天,你们都要讲我们的话。
难道他不曾狠狠的发过这个誓?
于是他不出言制止小薰,只冷酷的打量飞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