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的四周,由铁栅栏围了一个院子;铁栅栏早已失去原来的颜色,只有斑斑锈迹;斑斑锈迹点滴地剥落着,原本也只会透出荒芜冷意,却又幸好栅栏内面,尽是杂草树木,皆生得格外葳蕤。一对白头翁,每年早春都要来;先是雄鸟,大清早的,立在杂草树木的一端,响亮地啼叫,要求恋爱;稍后,雌鸟现身,矜持地立在杂草树木的另一端,审慎端详恋人,再娇声回应;只见一颗洁白的圆圆头顶,敏感机警地弹动,这番生动,使春光浓艳盖过了荒芜冷意。树丛底下,张华的自行车棚,人来人往;一墙之隔,便是闹市;车水马龙,嘈杂噪音川流不息;白头翁们却不以为是骚扰,仍自啾唧私语,衔草结巢,生儿育女,当侥幸存在的杂草树丛为繁茂森林,就是要这样欢喜地过日子,就是要这样光明正大地繁衍生息,就是要这样地勤劳与欢乐。我家居住在八楼,正好与这些鸟儿为邻,日日面对这样的邻居,真是如见天伦。我居住在顶楼,没有电梯,楼顶隔热板极薄,且统统破损,沥青蜿蜒进屋,与漏雨的痕迹一起,垂挂在室内墙壁上,像一条条僵死的蛇,看着心里就硌。这样的顶楼房屋,自然就是夏季酷热,冬季酷冷,有风灌风,有雨漏雨。便是这样的住房,也都还是政府给予我的奖励,到哪里喊冤去?最初住进来,心里要说有多么委屈就有多么委屈。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花桥苑的一切,就有了熟稔感。觉得花桥苑的人们,对于自己分得的住房,就是一种认命,好与歹,都不会去真的计较;因为是命,计较也无用;人不瞎操心,比什么都好;还是中国人老话:无祸就是福。乍看起来,我们花桥苑,竟是这样一团和气,竟是这样稀里糊涂;细一分辨,其实谁都不傻,这稀里糊涂是一种世事洞明的稀里糊涂。于是,我便也随着我们花桥苑的人家,渐渐地糊涂起来了,学会往好处看:看我们花桥苑到底是在汉口的城区,看附近有很好的学校,看孩子上学近便,看家中毕竟有三间房了。偏偏你是谁?就不能受委屈?天下多少大小委屈,雨点一样落下来,谁身上都有,只是不要把委屈当委屈,心里就平和了。就这样,我在花桥苑日复一日地居住了下来,心里渐渐地静静地明白着:这也就是现实生活的一种世面了。
1995年,酷暑的一天,我们花桥苑下雨了。
我自然是见过各种雨的,但没有见过这样的雨。湖北人发狠了,是这么说话:“要叫你认得我!”这场雨,就是要叫你认得什么是雨的那种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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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气温,高温40摄氏度,低温33摄氏度,湿度百分之九十五,晴空万里,风平浪静。关键是湿度,到了这么高的湿度,人体散热十分困难了,呼吸也就变成了短促的喘息与哈气。这样的气温已经持续了八天,城市的老弱病残开始倒毙。市场已经有家用空调出售,但是价格昂贵,还须找有关部门申办使用证书,又得交费,一般人家,皆望尘莫及。我则抄录了一句地理理论,送给孩子,贴在她的房间。如是:武汉属于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年均气温16摄氏度。经常主观感觉我们生活在16摄氏度的亚热带环境里,还是可以受到安慰的。我自己在无法工作的下午,就蜷缩在水泥地板上,手边放一只灌满凉水的花洒,片刻就用花洒喷洒自己身体一周,以此熬过太阳最后的余烬。
那天,首先是我家皮皮发现异常的。皮皮当然也是仰天八叉躺在地板上的,它一身长长的背毛,想必更热。忽然,它警觉了起来,一个翻身,耳朵抖动,疑惑地摇晃尾巴。再一会儿,它偏起脑袋,侧耳谛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怎么哪?”我问。我也竖起耳朵,凝神细听,却没有听见任何异常动静。皮皮却一刻刻紧张起来,它虎虎游动,护卫着我,坚决要把危险拒之门外。我爬起来,来到阳台上,手扶栏杆,极目所望,只看见夕阳之下,大地燃烧着无色的烈焰,烈焰颤抖着升腾,整个城市万人万物都在烈焰中呈现一种变形的形态。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这就是炎夏的武汉。然而,皮皮的态度越来越激烈,它冲到阳台上,挺身而出,怒吼、刨地、抖擞背毛、踞地作势,吠声已是战斗的呐喊。我相信皮皮甚于相信自己。因此,我也待在阳台上,盲目但是非常警惕地注视着面前的整个世界。
一会儿,世界果然起了变化。忽然地,蓝天就变得浑浊昏黄了。风来了,风像野马,失去方向,从各个方面乱蹿出来,呼啸、奔突、仓仓惶惶。随着风狂,大朵的云也失去常态,翻卷着、撕扯着、痛苦万状。天际有闪电,闷雷隐隐嗡响。这是暴风雨来了。是一场大的暴风雨。皮皮虽然只有两岁,却也是经历过了两个春夏秋冬,对暴风雨应该不陌生,然而它还是异乎寻常地不安和激烈。还会有什么发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