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肯的坡(3)

莎贝娜迎接熟客的神态与众不同,飘逸加恍惚,有一些些亲切,有一些些随意,有一些些讨好,有一些些家族亲人之间不讲理由的袒护。

哈罗海蒂!

哈罗莎贝娜。

随后莎贝娜腰身一侧,眼睛一挑,越过师姐林淑芬头顶,对陈肯说:“哈罗靓仔!”

靓仔?!指的陈肯?当然!

饥饿到绝望的陈肯,来香港第一天的陈肯,已经害怕了师姐林淑芬的陈肯,被眼前这个一身牛肉香气的年轻女人莎贝娜毫不犹豫地热情奔放地唤为靓仔。陈肯太意外了,顿时窘住,一团烈火腾地烧红了他的脸膛。莎贝娜赶紧把笑含进自己的眼睛深处,去招呼陈肯身后的顾客,

“哈罗刘美兰!”

“哈罗莎贝娜!”

陈肯不由自主回头看了看,却又立刻后悔:看什么看?都是一个读硕的男生了!瞎看不相干的人算什么?!

莎贝娜又笑了,被陈肯发现,莎贝娜又是赶紧收藏她的笑,不看陈肯,假装没有发现这个靓仔的再次受窘。陈肯委屈,陈肯回头是有原因的:所谓刘美兰,地道的中国名字,却恰恰是一个白种洋女人。她说“哈罗莎贝娜”,就是与师姐林淑芬的发音不一样,一听就听出来了母语感。母语感是什么感呢?陈肯说不出来。他就回头要证实一下。极致饥饿的陈肯,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一天,就在异乡,不知怎么,忽然就变成了一个非常敏感的男生。此前他对于自己所在环境这些方面是比较迟钝和憨气的。现在他忽然明白了:师姐林淑芬预订的聚餐茶叙的地点,就是这里--伊记面馆。

伊记面馆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师姐林淑芬早就安排好了。

伊记面馆厅堂是这么狭窄,完全就是一条过道。临街的门面倒还气派,进门之后却只能摆一溜小圆桌,七八张而已。里头顾客已满,没有多余的座位。由于师姐林淑芬事先有电话预订,莎贝娜便一直将流动状态最迅速的小圆桌优先提供出来。她们打过招呼之后,两个中学生吃罢起身,莎贝娜便赶紧安排了林淑芬陈肯师姐弟坐下。后面的洋女人刘美兰没有位置,却不急躁,也不放弃,贴身站在收银台旁边,双手捂住背包上,红指甲,大戒指,手背经络如风干的丝瓜瓜瓤,却有力。

噢,这就叫做聚餐茶叙。在香港,在香港人这里,中国文字像外语;外语又像中国话。

莎贝娜在师姐林淑芬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师姐连忙点头应允。莎贝娜又朝陈肯轻巧地笑笑,便拖来一把椅子,往他们这个桌子加塞,一边用英语表示歉意:“克油斯蜜!克油斯蜜!克油斯密!”莎贝娜成功地让美兰紧紧收敛了她那庞大身躯的四肢,自我束缚地坐下了,模样无比乖,生怕碰撞了同桌林淑芬和陈肯。最后主要是看陈肯的身体是否能够坐进去。陈肯看上去清瘦,实际上还是魁梧,男生骨骼大,比较占空间。莎贝娜用手势辅佐陈肯安稳坐下。陈肯一坐好,莎贝娜的指尖便在陈肯肩头轻轻一弹,说:“哇啦。”

陈肯不懂“哇啦”是什么?再次受窘。莎贝娜却兀自带着她含笑的眼睛飘然而去,去忙着端面。

师姐林淑芬连忙为陈肯翻译:“法语,法语。哇啦,意思是妥了。莎贝娜以前一直在巴黎做面馆来的。”

说话间,莎贝娜便已端来了三碗牛腩面。每在顾客面前安妥地放下一碗面条,莎贝娜都会心满意足地说一声“哇啦--”节拍也掌握得跟音乐一样,好听。随着莎贝娜的一声“哇啦”,牛腩面的异香阵阵冲进陈肯的肺腑。汤是牛骨头熬的浓汤,肉是一叠厚实酥软的大片牛腩,葱花的辛香可以刺激出眼睛里头的泪花花。当陈肯开始吃这碗牛腩面,这一天所有的绝望委屈压抑不爽都化为乌有。非常淡漠和遥远的记忆飘然而至:陈肯小的时候,爷爷多次、多次、多次给陈肯描绘过爷爷年轻吃过的牛肉面,在汉口,是的,在汉口,在那遥远的从前,汉口也有非常好吃的牛肉面。一碗牛腩面,就是这碗牛腩面,在香港,深深搅动了陈肯多少年的记忆与生活,深深的,是的。

“再来一碗?”师姐林淑芬主动发问。

陈肯笑了,忽然有了幽默感,这一天至此为止,他才能够与师姐林淑芬轻松随意地说话。他说:“师姐你怎么如此善解人意?”

师姐林淑芬倒是愣了,紧接着爆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大笑,仿佛被呛了一口,随即她捂住嘴,偷偷乐。

莎贝娜应声端来第二碗热气腾腾的牛腩面,放在陈肯面前,“靓仔吃好--哇啦!”

在一旁的刘美兰笑容可掬,一筷子一筷子将面条先挑起来,用勺子接住,再放进口里,闭紧嘴唇,慢慢咀嚼。她深凹的明净的灰色眼眸毫不隐讳地欣赏着陈肯。

师姐林淑芬凑在陈肯耳边低低告诉他:“凯恩,看来你太靓仔了!”

凯恩?!谁是凯恩?今天太阳照常升起,可是在陈肯身上到底要发生多少新鲜事?凯恩是陈肯的英文名字。港大的学生都会被要求有一个英文名字。陈肯被录取之后其实就被取名凯恩了,不过此前只是理论上存在,陈肯从来都没有心理准备自己会被他人唤作“凯恩”。陈肯还是不习惯,不好意思,没有应答,只是望着师姐林淑芬傻傻一笑,又去埋头吃面条,吃相非常生动,充满对这碗牛腩面的热爱。莎贝娜不时地笑望陈肯。她端着面碗,穿梭往来,眼睛却总是笑望陈肯。陈肯当然注意到了。

可是到底,这是香港了。香港就是香港。没有人能够改变它。陈肯内地人的腼腆与拘谨,在伊记面馆,一下子就被打破了。洋女人刘美兰吃好了,要走了,她依然笑容可掬,与熟人主动告辞。她说:莎贝娜,拜拜!又对陈肯说:凯恩,拜拜!

刘美兰还端然立在那里,笑眯眯等待对方应答。

莎贝娜说:拜拜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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