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口气,说:「不认罪就该挨打,该加刑吗?」
「不认罪,别说挨打、加刑,重的还可以枪毙。」苏润葭神情严肃起来,对我说,「你真要当心了。犯人疯了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有文化的。」又把嘴朝着我身边的巫丽雪一努,说,「她是高中文化,别看现在正常,开春就是个疯子。」
我大惊:「既然是疯子,为什么睡觉要给她戴
手铐?」
「把自己管好,你给我少瞎说!」苏组长真的生
气了。
见她生气,我就不敢再问了,扳起指头把全中队女疯子的情况算了算,她说得一点不错。这样,通过汪杨氏之死,我在发誓自己不能死在劳改队之后,我又发誓——自己在劳改队也不能疯。
管理我所在二工区的干事姓邓,叫梅。邓干事是从一所农业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劳改队的。年纪轻轻,身材修长,天生的黄头发,梳成一双辫子;爱笑,一笑两个酒窝。她未经沧海,不谙世事,精通的是作物,而非罪犯。她认为被关押的人和草木一样,也需要阳光和水。所以,对工区的管理特点是——除非你闹得过分了,否则一律「睁只眼、闭只眼」。
其他工区的暗羡二工区的犯人,说:「你们多有福气啊。」
好笑又荒唐!人在班房坐,还要说有福?但此后数年间发生在我身上的许多事情,还得承认:靠了邓干事,自己是有些福气的。
邓干事在晚点名之后,对我说:「菜园组的刘月影向我提出多次,要求由你来帮她写,我答应下来。伙房的犯人说了,每次杀猪都是她动手,你根本没摸过刀。是不是?」
「是。」心想:肯定是小妖精背地汇报的,可她见我总是笑嘻嘻的啊!
邓干事又道:「张雨荷,写年终小结,犯人在深挖犯罪根源之前,要把全部犯罪过程陈述一遍,你当然也就知道了案底。监狱有规定,犯人不许互通案情。所以你要保密,遵守监规。知道你爱讲话,我才特别
叮嘱。」
我回到房间,对苏组长说:「这个星期六的晚上,邓干事让我帮刘月影写小结。」
她说:「这次你该满意了吧?」
我说:「好奇就是求知欲嘛。」
周六,吃过晚饭,我与刘月影在晾晒作物的凉棚里,开始了谈话。她真有本事,单独搞到一个炭盆。盆内的木炭都是上等青冈木烧的,木质紧结,特别经烧,炭也多,堆成了小山。幽幽的火苗经她几口气一吹,慢慢地升腾起来。那探身吹气的姿势,让我再次欣赏到她那柔美的脖颈。披着大棉袄、内穿暗红色敞口套头衫的刘月影,在火与光的映衬下,平素飘忽不定的目光,也柔和起来。她真像刚卸了妆的模特,这模样和一桩凶杀案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我先开口:「我是第一次写小结,好赖你多包涵啊!我不会锦上添花,按你的意思,只要说出来的或说出来却表达不够好的,我都会仔仔细细地写下,争取写好。这样行吗?」
「行啊,我文化低,你要帮我多写几句『犯罪认识』。」
「我尽量做好,你也别抱太大希望。那么,我们先从陈述犯罪事实说起吧。」
她不回答,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纸有两层,外面是旧报纸,里面是信笺纸。摊开一看是深褐色的茶叶,多为碎末。刘月影说:「你赶快回监舍拿自己的搪瓷缸子。借这个好火,我给你煮红茶。」
我一时语塞。红茶?一个久违了的概念,一种淡忘了的体验。自从离开了母亲,就再没有人为我煮过红茶。不敢相信:家里最温暖的一瞬,搬演在监狱。不禁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喝红茶的习惯?」
「我不知道你的习惯,就是问过苏润葭,说你胃寒,我就想偷着给你烧点红茶喝。」
「你从哪里弄来红茶?」
她眨了眨眼皮:「这就别问了,反正不是偷的。」
我端起红茶,轻呷一口。顿时热气扑面,眼睛和镜片一片迷蒙。深深地感动,只为关押在这里的人都生活在寒冷里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