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朱氏(三)

老胡今年四十八岁。属虎。小时侯头上长过秃疮,落下疤瘌头。老胡一辈子事情做的很杂,当过挑夫,赶过牲口,吹过糖人,卖过茶叶,跑的地方很多,最后落个打鼓。打鼓有十年了,人也快五十了,老胡不想再改行了。戏班的班主叫老包,比老胡大六岁,长着一张瓦刀脸,整天阴沉着,不爱说话,但一说话就像吃了枪药。戏班子里的大大小小,全被他说了个遍。但老包很少说老胡,因老胡是个老人了。老人的意思,一是在戏班子呆的时间长,资格老;二是小五十的人,在1929年的中国,已经算是老头了。老胡打着鼓,整天听戏,但他并不喜欢戏文,因是山东人,像阳泉做饭的朋友老崔一样,也不喜欢蒲剧哼哼呀呀的唱腔。他与老崔不同的是,老崔对蒲剧整个不喜欢,老胡打着鼓,不喜唱腔,却喜欢蒲剧的道白。道白也不是全喜欢,只喜欢一句,是一脸胡须的老生说的。别人遇到急事,发了脾气,老生颤巍巍地摇着头也摇着手走过来说:

“慢来呀……慢来慢来……”

戏班子离开阳泉府,到了榆次府;离开榆次府,到了太原府。太原府地界大,停了二十五天。离开太原府,到了五台县。在五台县,戏班子碰到另一个唱蒲剧的名旦信春燕。班主老包过去和信春燕见过。信春燕与原来的班主发生了矛盾,便想与老包的戏班子搭班唱戏。过去老包的戏班子没有名角,就是一个草台班子,现在见信春燕要来,老包的脸上,历史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信春燕来了之后,戏班子就不是过去的戏班子了,戏班子所有的人,身份好像都长了一截。昨天戏院的座只能上四成,第二天就开始场场爆满。过去不会唱的戏,现在也会唱了。但打鼓的老胡,并没有听出信春燕唱得有什么出奇之处,只是觉得她嗓子比别的女人更尖细。但打板的老李说,就是这尖细,对于蒲剧主贵,就像一根钢丝,别人挑不上去的唱腔,她给挑了上去;别人能挑上去擦根火柴的工夫,她能挑上去一袋烟工夫。由于有了信春燕,戏班子便往前走不动了,光在五台县,就唱了一个月。好像在这里常年唱下去,也不会断生意。唱了《红楼》唱《西厢》,唱了《胭脂泪》又唱《贵妃泪》,唱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唱了《白蛇传》……让老胡不满的是,过去戏班子也唱武生和老生戏,唱老生戏才有“慢来呀……慢来慢来……”,信春燕一来,全成了坤戏。但老胡不满顶什么用呢?架不住听戏的喜欢。

春去夏来,戏班子终于离开了五台县,老胡也在五台县呆烦了,来到了繁峙县。在繁峙县唱《思凡》时,出了一件事。台上嫦娥思过凡,从天上到了人间,中间有一个过场,王母娘娘派兵来抓嫦娥。王母娘娘势力大,兵且得过一阵呢,同时也让嫦娥歇歇。这时老胡感到尿憋了,托身边的老李一边打板,一边随着过场的板胡替他打鼓,自己起身到台后撒尿。繁峙县穷,没有戏院,戏台搭在城外的野地里,四周围着幕布卖票。老胡掀开幕布来到野外,头顶的月亮好大。身上都是汗,风一吹,夏天里,老胡竟打了一个寒颤。抖抖肩膀,信步往前走,来到一丛野棵子前,掏出自己的家伙撒尿。撒完尿,正要往回走,突然听到另一丛野棵子后边有响动。老胡冷眼觑去,月光下,露出一团红红绿绿的衣服。再定睛看,似是信春燕扮的嫦娥。十年之前,老胡还在卖茶叶,有过老婆;老婆死后,十年没接触过女人。现在也是一念之差,身体里像有一股热辣在涌动,人竟不由自主凑了上去。凑上去之后,隔着野棵子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听到撒尿的“哗哗”声。倒是信春燕突然提裤子起身,与老胡打了个照面,把老胡吓了一跳。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大家都是唱戏的,也就心照不宣,各人走各人的路。信春燕进戏班子两个月了,和老胡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巧就巧在敲锣的老杜也趁着过场出来撒尿,看到信春燕与老胡对面站着,以为发生了什么,惊叫一声。信春燕这时脸上就挂不住,兜头扇了老胡一巴掌,哭着跑回到唱戏的灯光处。

当晚的《思凡》还是唱完了。但唱完戏之后,戏班子里所有的人,不管是唱花旦的还是唱老旦的,唱小生的还是唱老生的,打板的还是吹笙的,都知道老胡偷看了信春燕撒尿。半夜吃过面片汤,大家都到后台睡觉去了,班主老包将老胡叫到了前台。老包倒没有说什么,只是阴沉着脸看老胡。老胡的脸一赤二白的,嘬着嘴向老包解释:

“什么都没看见。”

老包不说话。老胡:

“要不我走得了。”

老包嘬着牙花子:

“为了一泡尿,多不值当!”

后半夜,大家睡熟了,老胡悄悄收拾一下自己的铺盖,趁着月亮落下去离开了戏班子。走了一里路,转头往回看,看到戏台子上还挂着一盏孤零零的马灯,老胡不禁哭了。

老胡离开戏班子之后,又从繁峙县回到了五台县,开始重操旧业,在山上当挑夫。从山下到山上,挑煤,挑柴,也挑菜和米面。主家让挑什么就挑什么。但小五十的人了,已经不比当年。身边的年轻人一趟挑两个时辰,老胡得四个时辰。年轻人挑到山上还嬉笑打闹,老胡累得一个人坐在山石上喘气。但一个月下来,也就习惯了。就是不爱说话。跟谁都说不来。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天将一担米挑到山上,碰到一个蹲在路边看脚病起鸡眼的野郎中。一块岩石上,挂着一块白布,上边画了一只大脚;地上也摊了一块白布,上边扔了许多起下的人的肉丁,都已经干瘪变黑了,乱豆似的。不碰到起鸡眼的老胡没觉得什么,一遇到起鸡眼的突然感到自己的脚疼。脱下鞋一看,两脚密密麻麻,全是鸡眼。全是两个月挑东西挑的。老胡将扁担竖到山岩旁,坐到郎中对面,将两只大脚伸了过去。野郎中起一个鸡眼,老胡咧一下嘴。最后竟起下三十二个鸡眼。一个鸡眼十文钱,三十二个鸡眼三百二十钱。交钱时老胡才发现,原来起鸡眼的是个六指。起鸡眼时他低着头,收钱时仰起脸,脸倒清秀。听他一说话,老胡乐了,原来也是个山东人。老胡两个月没有说话了,这时笑着问:

“兄弟是山东哪儿人呀?”

那个起鸡眼的也听出了老胡的口音,也笑了:

“泰安府。”

老胡:

“我是菏泽府。兄弟怎么到这儿来了?”

起鸡眼的说:

“山西人爱乱跑,脚上鸡眼多。”

老胡“噗啼”笑了。又问:

“兄弟接着要到哪儿去呀?”

起鸡眼的:

“想去口外,那里的人赶牲灵,想着鸡眼更多。”

这时老胡突然想起一件事,去年随戏班子到阳泉,烧锅上做饭的河南老崔,托他往口外捎一个口信。在阳泉的时候,两人睡到烧锅后橱,夜里有说不完的话。自己走走停停,现在又出了变故,流落到五台县。便将这口信的事对起鸡眼的说了,让他到了口外,将口信捎给朋友的朋友的儿子严白孩。说完又不放心,又说:

“如果是别人,我就不麻烦了,咱们是老乡。”

这时他看出起鸡眼的在想,似乎有些不乐意,便掏出一块大洋,还是在戏班子时分的红,一直带在身上,摆到了地上的白布上:

“知道是头一回见面,不该麻烦你。”

又用戏里的文词说:

“但朋友之托,重于泰山。”

也是指起鸡眼的家是泰安的意思。起鸡眼的倒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地上的大洋,红着脸说:

“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还用老兄破费?”

但也不将钱还给老胡,看着钱又想。老胡便知道他是一个小心眼的人。但越是这样的人,老胡越是放心。又叮嘱道:

“他叫严白孩,劁牲口的,晋南口音,左眼角有一个大痦子。见到人,赶紧让他回家。”

这时起鸡眼的抬头:

“到底他家出了什么事,让他回去?”

老胡这时倒愣了。拍脑袋想想,几个月过去,阳泉做饭的老崔给他说的事由,竟想不起来。最后拍了一下巴掌:

“反正他家有事,让他回去。”

又说:

“别管什么事,回去要紧。”

这时突然想起什么,问:

“聊了半天,还不知道兄弟的大名,兄弟贵姓呀?”

起鸡眼的:

“好说,小弟姓罗,就叫我小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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