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于文娟 沈雪 伍月(三十一)

费墨出事了。费墨出事那天晚上,严守一正和沈雪在火车站送牛彩云回山西老家。严守一和沈雪在火车站给牛彩云买了一大兜真空包装的北京烤鸭,让她带给牛三斤和吕桂花。牛彩云对这趟北京之行非常不满意,在站台上,用夹生的普通话对严守一说:

“叔,这次学没考上,可不赖我。”

严守一:

“那赖谁呀?”

牛彩云瞥了沈雪一眼:

“面试的时候,阿姨让我往真里演,真演了,他们又不认。”

沈雪倒没计较牛彩云的不懂事,说:

“真是真了,但不是这么个真法儿。”

牛彩云咕嘟着嘴:

“反正下次我不这么实诚了。”

严守一这些天满腹心事,这时禁不住戗了她一句:

“你这叫实诚吗?你这叫缺心眼!”

沈雪倒笑着推了严守一一把:

“怎么跟孩子说话呢?”

又对牛彩云说:

“明年吧,明年早点来,我给你辅导辅导。”

这时沈雪的手机响了。沈雪接电话:

“谁呀?……我还以为你找我呢。找他,怎么不给他手机打电话呀?”

又听了两句,说:

“好,你等着。”

接着将手机交给严守一。交之前问:

“你怎么把手机关了?”

从前天起,严守一确实把手机关了。因为他在躲伍月。本来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严守一怕他们母子有事,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现在伍月拍了他俩的裸体照片,开始用这照片要挟他,要去《有一说一》当主持人,他就有些害怕。更让人蹊跷的是,前天在电视台录完象,严守一上厕所,在小便池前碰到主管业务的副台长。这位副台长撒完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一边哆嗦着身子,一边问起《有一说一》正招考女主持人的事。车轱辘话问了半天,似乎无意间说:

“对了,有个叫伍月的女孩也报考了,你知道吗?”

严守一只好点点头:

“知道。”

副台长意味深长地:

“这个人我见过,虽然是个疯丫头,但不怵场,说话也有特点,好像很有潜质。”

又拍了拍严守一的肩膀:

“当然,你是《有一说一》的负责人,初步意见,还是你们拿。”

说完走了。严守一愣在那里,也忘了撒尿。这时严守一才知道伍月神通广大。自己过去对伍月倒不了解。自己过去倒小看了伍月。但她凭什么呢?严守一马上想起了那两只大篮球。接着想到了黑暗。黑暗果然能征服一切。但无论从公从私,严守一都不同意伍月来《有一说一》当主持人。从公,她虽不怵场,但除了床上会说脏话,思想太单薄了。越是看上去家常的节目,越需要文化,要不自己怎么借重费墨呢?《有一说一》让她主持,非弄成一杯白开水不可。从私,伍月来了,许多人都知道她是自己过去的情人,怎么向人解释呢?特别是怎么向沈雪解释呢?虽是副台长拍的板,但大家和沈雪都会把帐记到他头上,官盐也变成了私盐。但如果副台长同意了,自己不同意,硬顶着,裸体照片在伍月手里,伍月那种性格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前天下午,严守一又给伍月打了一个电话,谈了一个多小时。严守一想用曲线救国的方式,像严守一让出版社把于文娟介绍到另一单位一样,想把伍月推荐到另一电视台,让她去试着主持娱乐节目。这个电视台一个副总编,是严守一的同学。娱乐节目不要思想,又避开了严守一。但伍月犯了倔脾气,非要到《有一说一》不可。严守一见谈不通,便干脆先关了机,让伍月找不到他,也让事情先缓一缓再说。他再一次想把麻烦交给时间和上帝。现在见沈雪问起,只好支吾着打掩护:

“噢,下午录节目时关的,一直忘了开。谁呀?”

沈雪把手机交给她:

“李燕。”

严守一接过电话。但他接电话时,还不知道费墨出了事,还不知道费墨和女研究生的事爆发了,还跟李燕开玩笑呢:

“燕子吗?找我干嘛呀?找我,打沈雪的电话,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李燕在电话里也和颜悦色:

“没事就不能跟你聊聊哇?老严,你在哪儿呢?”

严守一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套,答:

“在火车站送人呢。”

又问:

“是不是费老又有什么指示呀?”

李燕:

“他现在还没回来。”

又似乎顺便问:

“哎,你们下午是不是在希尔顿饭店开会呀?”

严守一这时才听出话的一点玄机,意识到这话问得有目的,隐约感到费墨那里出了问题。他的脑子转了一下,先说:

“哎,燕子,你等一下啊。”

这时忙招呼牛彩云上车,想利用这个空隙来赢得思考时间。还故意大声说话,让手机那头的李燕听见:

“彩云,你赶紧上车吧。记住,一到家就来电话。给你爸你妈说,没事的时候,到北京来玩。上次骑自行车没载你妈,现在我开车带她玩。”

接着判定费墨出了事,像当初自己在于文娟那儿出事一样,费墨现在还没回家,说不定和女研究生在一起,在拿自己来打掩护,便对着手机说:

“对呀燕子,下午我们是在希尔顿开会。我得到车站送人,提前走了。会还没散吗?你们家费老你还不知道,批评起我们来,没完没了,他不说痛快了,谁敢散会呀?”

严守一以为自己说得天衣无缝,谁知电话里突然传来李燕粗暴的声音:

“胡扯!费墨现在就在我身边。严守一,我算认识你了,你让沈雪接电话!”

严守一懵在那里。拿着手机,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沈雪:

“怎么了?”

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沈雪:

“李燕急了。”

沈雪连忙接过手机,问李燕:

“怎么回事?唉,你别激动,慢慢说……”

一边看了严守一一眼,一边躲开严守一向站台远处踱去。严守一彻底慌了神,一边看牛彩云在车厢里提着提包和烤鸭向前移动,向她挥手,一边偷看远处的沈雪。终于,火车开动了,远去了,沈雪回来了。回来时,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小声对严守一说:

“出事了。”

严守一:

“出什么事了?”

沈雪:

“李燕刚才洗衣服的时候,从费墨裤兜里翻出一个房卡,是新侨宾馆的,李燕问他跑到那儿开房干什么,费墨说你们下午在那里开会。李燕不信,就给你打电话,故意把新侨宾馆说成希尔顿,没想到你就上了当。这不证明费墨……”

严守一不禁懊悔地拍了一下大腿。沈雪马上警惕地:

“你怎么了?”

严守一意识到什么,马上作义愤填膺状:

“费墨怎么能这样呢?平时多老实呀!”

沈雪:

“李燕让我们马上过去。”

严守一却有些犹豫:

“这种事情,我们过去,不成了火上浇油?”

沈雪却急了:

“看你犹犹豫豫的,是不是你们合谋好了?刚才我问你手机为什么关着,你说下午在录像;李燕问你,你又说下午在希尔顿开会,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严守一忙说:

“这种事情,费墨怎么能告诉我呢?他要告诉我,也不会出岔子了。”

见沈雪还要说什么,严守一忙用手止住沈雪:

“好,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严守一和沈雪一进费墨的家,就能看出家中是大战后的暂歇。费墨没戴眼镜,耷拉着脑袋,窝在沙发里。深度近视的人摘下眼镜,脸就变了形。李燕满脸泪痕,抽着一支烟,翘着腿,坐在费墨通常坐的书桌后面。书桌后面是一大墙高高低低的书。一多半都是线装书。他们家的那条京巴狗,吓得躲在墙角里哆嗦着,眼向这边张望。看到严守一和沈雪进来,李燕又发作了:

“骗子,原来是个骗子。原形毕露!说话呀,怎么不拽词了?平常我上个网,就说我堕落。”

学着费墨平常的口气:

“人生苦短,白驹过隙。”

接着戳书桌上那张新侨饭店的粉红色房卡:

“你倒是不过隙,你是只争朝夕!还是美学研究生?破鞋!”

虽然李燕说得词不达意,但严守一一听这口气,费墨已经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现在成了一个战俘。沈雪看了费墨一眼,上去劝李燕:

“燕姐,消消气。”

又看严守一一眼,继续对李燕说:

“咱们里屋说去。”

接着连拉带哄,把李燕推向里面的卧室。经过沙发时,李燕“呸”地一声,向费墨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两个女人关上房门之后,严守一到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递给费墨。平日爱摆架子的费墨,现在像一只落架的鸡。接毛巾时,向严守一尴尬地一笑。严守一从书桌上拿起新侨饭店的房卡,坐到费墨身边,翻来覆去地看着。他想起自己前些天在国际贵宾酒店,和伍月在一起的情形。如果伍月把裸体照片公布出去,情形一定比房卡还可怕。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费墨看了一眼房卡,小声嗫嚅道:

“洗衣服的时候,忘了掏兜。”

又抹着自己的脸说:

“一时疏忽,出了问题,捎带所有的是非全颠倒了。”

严守一没有说话。费墨看了里屋一眼,仰在沙发上:

“二十多年了,确实有些审美疲劳。”

严守一没有说话,这时发现费墨的嗓子已经哑了。费墨哑着嗓子摇了摇头:

“也不怪疲劳,多少年了,话总说不到一块。”

严守一愣在那里,把房卡放到茶几上。费墨仰起身,点燃一支烟:

“给你说,你也不会信,什么都没有发生。”

严守一看费墨。费墨:

“房间是开了,但就在床上拉了拉手,接着改在咖啡厅坐而论道。”

严守一吃了一惊:

“为什么?”

费墨:

“她二十出头,我快五十了,一到床上,我有些发怵。”

接着点自己的身体:

“它不争气,好几年了!”

接着将头埋到自己手里,抽泣起来。

严守一愣在那里。半天,费墨仰起一脸鼻涕又说:

“还是农业社会好哇。”

严守一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问:

“什么?”

费墨摇着头:

“那个时候,一切都靠走路。上京赶考,几年不归,回来你说什么都是成立的。”

又点着桌子上的手机:

“现在……”

严守一:

“现在怎么了?”

费墨哑着嗓子说:

“近,太近,近得人喘不过气来!”

严守一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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