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芬散文:刘震云印象

其实我只见过刘震云一次,也只对他说过一句话。

见的地点是北大一教303教室,说的一句话似乎是表示我很喜欢读他的小说尤其是《一地鸡毛》。我记不清他当时回答了没有,他转过脸之后口形似乎在表达谢谢两个字,然后又低下身子认真地在少男少女的练习本上签名,一点也没有明星的潇洒和熟练。

我走近讲台,等围住他的人渐少之后就对他说了那句话,似乎并不希望他回答什么,但说完之后我觉得好象这样才公平,然后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

不知别的作家是怎么讲座的,反正刘震云是以他那种小说家的叙述口吻在不紧不漫地显得艰难地磨蹭着,似乎很难进入正题。一开始他就说他不爱讲话喜欢宁静喜欢一个人面对书桌,说实在不知讲什么为好,坐在这儿的诸位若有谁上来讲他倒是乐意听听。他就用这种狡猾――农民式的狡猾一下子把听众对他的期望值降到最低点。于是在这个最低点上他一点一点蹭着向上,等到他喝完两个500克的矿泉水、抽完六支烟之后,他也蹭到了听众在一走进教室时预期的高度,但他的装蒜却将这种高度无形中又拔高了一节。

所以刘震云是个艺术家,他讲座的艺术恰如他人生的艺术。这种人生的艺术比起他讲座的艺术少了些有意为之,而多了一些本能和无奈。他就是在任何人都认为他是个平常人时,从社会的最低层中挣扎得让许多人在读了他的小说之后不知不觉地少了些许的轻狂。

从见到他,直到讲座散场我说的那句其实对现在的他可有可无、纯粹是表达我自己的一种愿望而已。他眼睛不大也不亮,与观察世界相比仿佛他更愿意回到自身和内心。他的注意力十分集中,在一个他并不十分想看清的脸上常常能用去二至三秒钟,这时你甚至认为他有些迟钝和迂腐。但迟钝和迂腐中却有固执的一面,而恰恰是这种执拗使他在这个万花筒般旋转的世界能平静地守着他的书桌。他的头型看似一个智慧型的人,这是因为他挺拔的鼻子和黑色的皮肤紧包着一张瘦长的下巴。白色的文化衫和比水洗布厚的短裤和略长的头发使他活泼了些,不然,会让人觉得在这各种欲望急速膨胀的年代他却在力图收缩着自己。

他坐在讲台前微微弓着身子向前,说话缓慢,缓慢得与他反复称之为老了的年龄不相称。但性急的北大学生却能仍然饶有兴味地等他那似乎上气不接下气的语句,注视着他伸手拿烟盒然后再摸火柴,将烟点着然后吐出一股青烟缭绕,再抬起他那原本低下眼敛还是双眼皮的眼睛,接着用仅仅以有听得清的声音说着。

他说文学家如同街头艺人,比如说优秀的爆米花者和动听的卖唱者,在看到这些人时他就象看到了自己的同胞或阶级兄弟一样。他说诸位若还有其它一点办法赶紧放弃心存文学的念头,然后能经商就经商能当处长就当处长。他说文人在社会上百无一用,无论是作为个体还是抱成团发誓作点什么事。他说“五四”的作用远不象文人本人所想象的那样,它比政治家如蒋介石等人的作用小多了。但他又说统治曹雪芹的人从上到下不知有多少,但人们说不出那些统治者的名字是谁,宝玉、黛玉却在世代更迭之后在当今百姓心中栩栩如生,依然翩翩少年和婷婷少女,他说这就是我们能在大热天还在谈文学这个可笑的话题的原因,因为文学能象留住似水的年华,能对最无奈的时间和空间有所对策。

他说了许多,他说得我们捧腹说得我们鼻子发酸。这不知是他的故事感人抑或是他的叙述方式如同他在小说中那样意味深长。但他的说无疑比写更吸引人,我以为他具备说书艺人的天才。

刘震云能悟,除了悟出别人从来不去悟甚至也懒得悟的事情,还能悟他自己,由他悟过的东西就只属于他了――既有滋味也有哲理。

他似乎也是一个苛刻的人,尤其对自己,似乎总是在拿老托斯泰海明威普鲁斯特等世界一流文学大师这根鞭子抽着自己,并一针见血地指出作家成不了大气候在于他本人的素质不具备博大精深和宽阔兼容的胸怀,连同他自己。但似乎刘震云没有提到过作家的成长的生活经历或环境严重地制约着一个作家所有追求的东西,他也没提到苦难给作家的不只是财富还有许多的副效果,人类对那些无形的敌人常常是无可奈何,这当然包括喜欢作人类观察者的作家。爱看足球的刘震云也许会在中国足球队员的作战中悟到这种敌人的分量,但是,在国人抱怨中国足球队员不争气和激情飞扬地指点江山之时,我总是想,难道这种心理上的弱点仅存于看得见足球场上,那么,在别的地方呢?其他人那儿呢?

刘震云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他迟早会感觉到这点。其实人都有自己的极限,即使最优秀的人也在劫难逃。能奔跑在向极限冲刺的路上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因为无数人一辈子也没有找到一条自己的路何以谈极限?找到自己极限的人常常征服或超越它,但也往往从此走向了反面。每个人的极限是不同的,每个人的局限更不同,这个世纪和上个世纪、这个时代和另一个时代、这个国家和另一个国家、人与人也都是不同的,而且是一种无法消灭的差异。漠视这种差异是人最爱犯的毛病,而一旦有了这个毛病,就给自己制造了一座无形的精神牢狱。

其实,作为小说家的刘震云已经相当不错,想必从那天教室的严重超员和许多席地而坐弓腰站在门外的听众中他已经感觉到了这点。但毫无疑问,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会比今天好。

如果他不是有意要折磨自己的话,就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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