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加山
在国营化工企业刚上班的一段时间,每天和我走进厂大门的,除了一些衣着整洁的“正式工”,还有一些一路风尘早早赶来的“临时工”。他们大多数是城郊二十几里外的农民,每天上班承担着厂里所有的力气活儿,午饭吃着自家带的炒饭,个别为了补充营养,饭盒里藏着一两个油煎鸡蛋。同在一个单位工作着,我们拿着体面丰厚的工资,干着一些调调仪表盘的清闲工作;而他们整个班挥汗不止,尘里来,酸里去,拿到手的却是不及我们工资的三分之一的微薄酬劳。刚开始工作,我很不理解那些干粗活的人,他们靠什么支撑“付出”与“得到”的落差,甚至去单位的浴室洗澡遇到那些被灰尘污染得像泥鳅的“临时工”,我还用鄙夷的目光注视他们赤裸强健的躯体。
后来,我被调到车间任“三班倒”班长,渐渐有了和他们熟识的机会。因为要负责一个班的生产正常运行,难免会遇到不正常的生产,一些生产上的脏、苦、累活儿,请“正式工”前去抢修,那是难于上青天,于是我学着别人的经验,请来了那些本来就干着力气活儿的人,谈好价钱,他们挤出时间,使尽力气,帮我解决了一次次生产上的燃眉之急。
常被我请的是一帮堆包的“临时工”,他们每天干着给我们生产出的成品分堆的工作,100斤袋装,再由他们堆上大车,卸下一吨一吨堆放整齐。每班近100吨的成品,他们四人,分工有序,一个堆车,一个拖车,两人抬包堆高。100吨的成品袋,四人每班是在汗流不止中干完,即使在零下五六度的寒冷冬天的午夜,他们干那些粗活也是热得只穿单衣薄衫。在生产正常的有闲时间,我爱去仓库看他们干活的场景。每次去,一个姓曹的汉子,总爱和我说着玩笑话——“大家使尽干呀,领导来体察民情了!千万别在领导面前丢脸!”经他一喊,堆车的加快,拖车的提速,抬包的更是身手敏捷。看着他们因我的到来,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欢迎我,我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同时我也被他们说笑得脸上热辣辣的——我哪是什么领导,区区一个“兵头将尾”。可他们干粗活的激情,又令我感动不已。在他们片刻的休息时间,我接过他们的劣质纸烟,和他们谈着一些家里的情况以及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事。
一次次交谈后,我了解到他们大多数是没有技术的农民,有的是一身蛮力,他们之所以不采纳我所提出的去南方打高一点报酬工的建议,是因为他们从别人口中了解到外出做民工的日子并非如我所说的那样充满美好,拖欠、不付工钱的事常发生,再说,他们这样做一些离家近的粗活,挣点钱补贴生活和孩子的上学费用外,家里的农活还不会落下,还有挣单位的粗活钱虽少了一些,但每月定时发放,让他们心安了许多。
他们面对我所说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总是露出一脸的憨笑,甚至苦笑着摇摇头,像似认为我在说一句暖他们心的话。而对于我真正意识到他们苦笑的无奈——他们是认为我没有帮助他们的能力。在我的几次真诚提出后,曹汉子拍拍我的肩,劝我说:“兄弟,我们都认为你心眼好,可你现在所处的位置还不能真正帮助我们,我们也曾向你的上级,甚至上上级提出我们真正需要帮助的,可他们……”说着曹汉子又忙他们的粗活去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曹汉子他们所谓的“真正需要帮助”的内容。那一天,我去仓库看本班的产量,曹汉子因拉肚子去了厕所,我一时兴起,想帮助曹汉子堆几个包,和曹汉子搭档的堆包汉子,一下子慌了神,连说:“胥班长,胥班长,你干不来这粗活!”在我的执拗坚持下,我和他堆起包来。无意中,我发现他满是裂血口的双手,心中顿时疼痛起来。或许和曹汉子搭档的汉子怕我用多了力气,他抬包的手更显用力。待曹汉子回来,我一停下,搭档汉子急忙冲去自来水龙头,猛饮起来,看他喝水像一头不抬头的饮水的牛,我心中盈满了隐痛。
几天后,我把单位发放的存放在家中毫无用处的劳保口罩、手套拿去分发给他们,我分明看见他们接手套、口罩的一刹那,满是血口的手在颤抖。
又过了几天,我在厂里的大小会上多次提出,给那些“临时工”准备几只不锈钢水桶,以便饮茶水用。我据理力争,终于为他们赢来了两只崭新的水桶。
当我手拎两只水桶去仓库时,曹汉子他们一下子停住了手中的活,双眼湿润热情地迎向我,曹汉子嗫嚅着说:“胥……班长,胥班长,你解决了我们多年一直有待解决饮茶水的事!”刹那间,我怔住了,原来他们所需要帮助的事竟是如此简单。
上班三年后,买上新房装修好,我正准备去劳务市场找一些民工搬家具。谁知,曹汉子他们不约而至出现在我家楼下,他们的真诚阻止了我再去请民工。搬完家具后,我付他们工钱,他们笑着拒绝了,甚至有点生气地说我把他们当外人看待。我知道他们是靠力气挣钱养家的汉子,我欠不起他们那份深厚的纯情。面对我准备好的一桌丰盛的菜肴,他们举箸难下。曹汉子端起酒杯,抖抖索索向我敬酒,他欲言又止,当他猛饮一杯酒后,才吐露了心声:“胥班长,就冲着你几年来的劳保手套、口罩无偿奉献给我们,也该我们尽一份心意!不然,我们回家睡觉不踏实!”
那一天,我陪着那些干粗活的汉子们,酒喝得极酣畅,这也是我一生难以忘怀的饮酒场面。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他们竟为我家送来了一块“前程似锦”的镜匾。曹汉子一丢下镜匾,便忙不迭地说:“昨天的酒宴,令我们终生难忘,一点心意,无论如何得收下!”面对他们送来的新镜匾,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却不停地感慨——他们是一群多么憨厚淳朴的汉子呀!
后来,那些干粗活的人成了我的朋友,他们有一些生活上的烦恼总喜欢找我倾诉,仿佛我是他们最忠实的倾诉对象。记忆最深的一次倾诉,是在单位改制前夕。那几天,单位连续发生几起被盗事件。保卫部和一些干部开会分析,最大嫌疑要算那些干粗活的人。依干部们的主观分析,那些干粗活的人偷盗是出于心理不平衡,不然怎么甘心拿着微薄的报酬做如此重的粗活。再说那些人家家都种田,偷些肥料回家种田,再划算不过。听着那帮人的分析,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符合什么逻辑,简直是对人格的轻视。我无力挽救和证明那些干粗活人的清白,只等事情早一天有个结果。
一个个干粗活的人被保卫科带去查问,虽说他们众口一词否认参与偷盗,可在一些干部的脑中,他们就是小偷,就是主谋。那些干粗活的人,一个个耷拉着头回到仓库继续干那些力气活。他们再见我,仿佛遇到了救星,一个个向我倾诉,甚至有人拍着胸脯,眼中含着泪花,向我保证他们是无辜的,可我只有无奈地点点头,露出一丝本能的同情。
由于众人一致否认参与偷盗,这激怒了单位的领导班子,一下子把那些干粗活的人全开除了。看着他们离去时无助的目光,我同情之外,还是同情,虽有我一个相信他们是清白的,但我的力量怎能够力挽狂澜?!
那些干粗活的人,离开了我的视野,他们又去寻找新的粗活干,可我的眼睛始终在为他们湿润着。
再后来,单位顺利改制,原来的那些粗重活由一些“正式工”代干,可工作效率与那些干粗活的人相比,真是相差太远。一次酒宴中,我无意中听到一个单位领导醉意蒙眬地说那帮干粗活人“偷盗”的内幕。原来,单位的一些人出了馊主意,为了改制清理临时工,他们仅仅为剥夺十几万元的“临时工清算费”,而强加给那些干粗活的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一想起那些干粗活的人的无助目光,我的心在滴血,再看着身边那些所谓的领导阴险的嘴脸,我预测到单位不会有未来。
在那些干粗活的人被开除一个月后,我也辞职离开了。偶有一天,我在大街上遇到曹汉子,一见面,他问我,早提升了吧。而我一时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好,我不想告诉他我离开单位的真正原因,因为告诉他真实的内幕,我害怕看见他愤怒而无奈的泪光,更不愿打扰他早已平静的心灵。再说,我有一颗曾经体谅他们干粗活不易的心,他们早已替我描绘好未来的梦想,仅这点,我就知足得想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