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雪地上那最后一排脚印(19)

如今,我的这根手指还隐隐作痛。

雪雾越加浓烈,彻骨的寒冷使我失去了一些主导意识,我望着小矬子头上戴的狐皮帽,信念里唯一的复仇的冲动,使我的手多少有些不由自主的,又去够别在后腰上的匕首;胸中压抑着的仇恨已经占据了我的整个思维空间,“挠球的!不杀你我他妈的还是人吗?”

“俺也喝一口?”小矬子突然转过身来,从我手上抓过酒葫芦,他一点都没发现我的异常举动,这使我感到十分惊讶。

“这舔球的天气!冻死人呀!”小矬子说着,摘下头上的狐狸皮帽子,转身扔给我说道:“建国你戴上,你那军帽球也不顶!”

我的手又从匕首的同护手上移开,匕首没有拔出来,我多少有点感激地望了小矬子一眼,说道:“你带吧!我这军帽挺好!”

“好甚咧?叫你戴你就戴!舔球的后生!”他硬把狐皮帽按在我头上。我把军帽递给他,他不要,一伸手,从屁股底下抽出一个沾满马粪的破麻袋,像女人围头巾一样围在头上,用根绳子一系。哩哩哩哩哩!”他一声吆喝,拿起鞭子。

“建国!”他说:“俺知你有气、恨俺,实在俺是没办法,俺拉家带口、承担门面,要在营子里过下去,俺不能白天让人指黑夜让人骂,俺也是人呀!俺也要挺起腰板儿走路呀!”他痛苦万状,举起大鞭,“哩哩哩!”一声吆喝,叭!叭!叭!在大青马背上连抽三鞭子,马通人性,挂满冰琉璃的皮毛一哆嗦,前腿腾空,一声长鸣,我和小矬子差点滚下车来。

那天接我回来的也是小矬子,大青马一路放屁尥蹶子,有好几次把我从车上掀下来。

“挠球的!咋赶车来?”我从地上捡起沾满雪的破皮帽子,指着小矬子骂道。

“咋赶车咧!你说咋赶车咧?马通人性,拉猪、拉狗,就是不拉反革命!”小矬子冷冷地说道。

“滚你娘狼山的!老子只是被监督改造,又没‘带帽’?充其量是劳改犯,不是反革命!”我大声辩解道。

“得咧!看把你幸得?劳改犯就是反革命!”小矬子轻蔑地说道。

“你……!”我哑口无言。

我又回到了山梁村,“毛主席万岁”山、“人定生天”山依然如旧;芨芨草、马兰堆、蘑菇盘依然如旧;傀儡蛋、山药蛋、胡麻油依然如旧;还有那永远也改变不了的马粪味、羊膻味、苦艾味更是依然如旧。

但是,山梁村的人们变了,啊不!确切地说是我——祁建国改头换面了。再也不是那个爱说爱笑爱唱爱跳爱看书的、热情奔放的知识青年了,而是一个被监督劳动改造的劳改犯;是个思想极度腐朽、唱帝国主义、修正主义黄色歌曲,泡大姑娘的小流氓;是个没带帽子的现行反革命。

山梁村的人们和绝大多数的知青们,见了我都绕着走,生怕沾点什么不吉利,像躲瘟疫;像躲二妖明井。我的心在流血,真想死了干净。

向李万里报了到,我三天没出屋,躺在垫着胡麻柴的破土炕上,望着血红血红的夕阳,痴呆呆地发楞。

兰花说我傻了!我没吱声,谁球也不理。

三天后,我跟李万里领了套马杆,到大队的马群开始了劳改生活。

按李万里的话说:“球的,真是一个老鼠害一锅汤,咱山梁村不管是社员还是知青,个顶个的棒,谁想出了这么块料儿,甭让他再回村搅和呀!让他滚远远的,到草地上牧马去吧,想见个人也没门儿!舔球的!”

第二十章

茫茫的白雪覆盖着草地,风雪中的芨芨草昂首翘立,我扛着套马杆,脚踏着积雪,嘎吱嘎吱的一路向前行进,一群沙鸡子在芨芨草觅食,我猫下腰,小心翼翼的接近那片芨芨草堆,瞅准机会,瞄准了位置,抡起套马杆使劲儿一砸,“扑啦啦!”沙鸡子、百灵鸟、野兔、臭狗子四处逃窜,真想不到,就在这白雪覆盖的草地上,竟然如此生机盎然!

我兴奋地跑着、跳着,毡疙瘩踢起的冰雪沸沸扬扬,掩盖了我身后杂乱的足迹。

璀璨的阳光从“人定胜天”山的东山坡上射映过来,天晴了,白毛风失去了淫威。我把破棉袄的扣子全都解开,帽子也摘下来,用套马杆挑着,嘴里唱着流氓小调,真没球治了!就让那些骂我的人,恨我的人,躲我的人,统统滚他妈狼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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