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们会感同深受
一个倾家荡产的人如果很健康的话,身体上不会有任何痛苦,他的痛苦仅仅来自想象。这种想象让他看到了即将临头的惨状:尊严的丧失、朋友的白眼、敌人的轻视、无法独立、贫困窘迫,等等。同身体相比,我们的想象更容易受到对方的影响,因此我们会对他报以更强烈的同情。
人们通常认为失去一条腿比失去一个情人更为不幸。然而,如果灾难的结果只是造成前一种损失的话,那就是一出蹩脚的悲剧。后一种不幸无论是多么微不足道,其效果也要比前者好得多。
没有什么感觉像疼痛那样转瞬即逝。疼痛一旦消失,所有的烦恼都随之而去,回想起来也不会让我们感到痛苦,因此我们也不再能体会从前经受的折磨。朋友有口无心的一句话会让我们长期耿耿于怀,由此而来的苦恼不会随着这句话一起消失。烦扰我们的首先不是客观的对象,而是头脑中的观念,因此想象会不断地折磨我们,除非时间或其他偶然因素让它从记忆中消失。
没有危险的疼痛不会引起强烈的同情,激发我们同情心的不是受难者的痛苦,而是他的恐惧。但是恐惧这种情绪完全来自想象,这种想象飘忽不定、难以把握,让我们面对那些从前未曾相识、以后却可能遭遇的东西,感到忧心忡忡。痛风或者牙痛虽然痛苦难耐,却不会招来多少关注;绝症即使并无痛苦,也能够引起最深切的同情。
有些人一看到外科手术就会头晕作呕,那种撕裂肉体的疼痛似乎会让他们产生过度的同感。外部原因造成的身体疼痛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比内部器官失衡带来的痛苦更为鲜明生动。邻居因为痛风或结石所遭受的折磨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但是剖腹手术、外伤或骨折给他带来的痛苦我却一清二楚。然而这些事情之所以令人难忘,主要是由于一种新奇感。一个人在观看过十几次解剖和截肢以后,就不会再为这种事情大惊小怪。哪怕是阅读或观看五百多个悲剧,也不会让我们麻木不仁到如此地步。
有些希腊悲剧将展现肉体的痛苦作为激发同情心的一种手段。可是实际上让我们感兴趣的不是疼痛本身而是另外一些情景。充盈在我们脑海的是那种寂寞悲凉的气氛,弥漫于迷人的悲剧色彩和浪漫主义的蛮荒氛围之中。只有在我们洞悉了他们死亡的结局之后,英雄的痛苦才会引人注目。假如他们能够复活,那些受难的表演就会显得极为荒谬。真正的悲剧不可能仅仅为了表现一阵绞痛,痛苦也不会因而增色。企图通过表现肉体痛苦引起同情心,也许是对希腊戏剧所建立的规范的最大破坏。
正因为对肉体的痛苦极少报以同情,我们才觉得在忍受这类痛苦时应该具有坚忍和耐性。一个人在经受残酷折磨时能够坚忍不拔,一声不响,丝毫没有违背人之常情的表现,当然值得我们由衷敬佩。他的坚毅使他能够宽容我们的漠不关心,他的宽宏大量让我们钦佩和赞许。我们深知人性中常见的软弱,因此他的行为让我们在称道的同时充满惊讶,难以想象他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义举。惊奇和诧异合起来激发了赞叹和景仰之情,让人情不自禁地为之鼓掌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