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会在雨天的时候想起亲爱的莉莉姨妈,我外公外婆的长女。她就站在青石板路那棵最老的梧桐树下,背对着我们,腰肢处有着细微柔软的弧度。我的莉莉姨妈直到真正的老年降临时还有着少女般的动作和姿态。她的少女和老年时代没有真正的界线。她内心有一种奇怪的东西,谈不上好坏,难以论雅俗。正是它们,最终打败了她的年龄以及她脸上垂褶累累的皱纹。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阳光穿透梧桐树叶,照在莉莉姨妈那两排白牙上。她一直都有着异常整齐洁白的牙齿。再高明的外科整形技术,也很难把一个已经六十多岁女人的牙排列成那个样子。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老是习惯性地、完全不加掩饰地笑。而不管怎样,老是这样露出白牙的笑,在旁人看来,多少是有些装模作样、矫揉造作的。
有一年夏天我去看她,她刚洗完澡,正颇为费力地把自己有些过于丰满的身体塞进一件蓝色棉裙里。裙子软沓沓的,看上去没什么筋道。它从莉莉姨妈颇为可观的上半身那儿勉勉强强地吊落下来,收在她骨节突起的膝盖那儿。那是一件更类似于睡衣的裙子。当然,穿在莉莉姨妈身上的时候,它其实更像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
“太阳太大了,不出去了吧。”她懒散地靠在那张布面长沙发上,像少女一样用手托住了自己的腮帮。
我知道其实她更喜欢冬天。夏装的单薄暴露了她晚年已然发福的体态。而冬天出门的时候,她有几身比较好的行头。一顶白色绒线帽,围巾是黑白格腈纶棉的。她还有一双相当不错的棕色小羊皮靴。她喜欢听它敲击在地上的声音。那种相当不错的棕色小羊皮靴发出的声音。
然后,不管冬天还是夏天,只要出门,她都会给自己戴上两只硕大的珍珠耳环。它们很亮,很大,也很白。她看着它们的时候,又忍不住露出了那口好看的白牙。它们是假的,很多年前她在沧浪亭边的一个小地摊上买的。但现在,它们就像两轮无比灿烂的小月亮,盛开在她那布满皱纹、已然苍老的耳垂上。
“外公?你想了解你的外公?”
我记得莉莉姨妈仍然坐在那张长沙发上。她似乎对我刚才的提问大吃一惊。她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仿佛我说的不是她的亲生父亲,而是整个世界的局外人。
今天的我已经完全懂得了莉莉姨妈那一刻的表情。震惊。愕然。惊惶无措。撕心裂肺……她重新回到了黑暗里……我懂得这个。对于黑暗我是个有着天生感知的孩子。我对美艳的罂粟没有欲望,但那种毒却早已在心里了。和亲爱的莉莉姨妈一样,和这个虚荣、做作的女人一样,我的深情和暴烈像毒一样埋在心里。毒液注满了我的身体,它们在里面奔涌、冲突、挣扎,它们是运河里掩埋千年早已腐烂的沉积淤泥。
我忘了说了,那条夜航船驶过的大河对于外公和莉莉姨妈的意义。他们都曾经疯狂地往返于河流之上。在夜航船破旧不堪、风雨零乱的航线上,他们经历着独自漫长而黑暗的旅程。他们擦肩而过,彼此憎恨,敌视。在这个落日般腐朽的家族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彼此的怨恨与折磨完全掩盖了那深水般潜流的爱意。他们悲怆而倔强地独自挣扎。他们踽踽而行,完全看不到身边同样溺水的人。
所以——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为什么莉莉姨妈是那种只有背影才能显出孤独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