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寄人篱下(3)

2

父亲来北京了,路安安赶紧给父亲打了电话,向北京站附近的招待所驶去——跟父亲见面,约好一起吃午饭。

这是北京站附近一个闹中取静的小街道,路安安下了车,四下张望。只见就在招待所旁边,她的父亲路双全正站在一棵大树下喷云吐雾。他住的是招待所的地下室,怕安安进去了知道他住地下室不高兴,于是就出来到路面上等安安了。以前来北京的时候被安安撞见过,她皱起眉头说:“老爸,你怎么住在地下呢?太潮湿了,对你关节不好啊!”然后是强拉硬拽坚持给他换地方。路双全军人出身,不怕吃苦,又节俭惯了,住地下室无所谓,只是不想让女儿担心。

见女儿过来了,路双全下意识地用手遮掩了一下指缝里的小半支烟,悄悄丢到地上踩灭,然后笑眯眯地朝安安挥挥手,迈步走过来。路双全在部队和工厂里都负过伤,身体不是太好。路安安的眉眼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路双全,她也很庆幸自己继承了父亲的那双眼睛。

父女俩一年多没见面了,路安安明显感觉到父亲苍老了很多,头上的白发新添了不少,肚子仿佛也大了,双腿细了,支着肚子有一种不太轻松的感觉,老小老小,似乎父亲的形象开始卡通起来。

安安自诩定力不错,看到父亲这个样子也有点难过了,不过,她不打算让父亲看出来,她只想尽快尽早让父亲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是一家桌椅门窗都散发着新开业气息的餐厅。因为是新店,所以餐厅里还没有什么客人,除了路安安和父亲之外,几百平方米的店面只有稀稀拉拉的五六桌客人。

店主人想必是个细心而有品位的人,店内小到一只茶盅,大到装修摆设,无不透露出江南水乡的温婉气息,以至于连路安安和路双全都惊叹似乎又回到了家乡。

父女二人坐定,路双全点了两菜一汤,路安安又要了一份炒河粉。

路安安又累又饿,待饭菜刚刚摆上,她便顾不得那么多,反正在父亲面前也不用端淑女架子,便一头扎下去,风卷残云般地狼吞虎咽起来。

待到肚子里刚刚垫上点底,猛抬头,只见父亲正坐在那儿看着自己发呆,眼圈有点儿发红,手旁的筷子丝毫未动。

路双全笑了一笑,说:“我这次跟你欧阳伯伯从上海来参加老战友的三十年聚会,见到了你瞿叔叔。”

瞿叔叔是父亲最念念不忘的一个老战友,这次的聚会就是由他发起的。当年路双全在云南当兵的时候,部队里有两个去北京军校上学的名额。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推荐路双全和瞿开泰去学习。如果顺利学成归队,就可以升为连长,以后再一路提升,可谓前途光明,天赐良机啊!他俩都是湖南人,能吃苦,而且年轻聪明,在部队里人缘极佳。领导找他俩谈话。路双全沉吟了半晌,当即推辞了,他跟领导说:“谢谢组织的信任!但是,我只想过几年回到老家去,我堂客还在家里,她怀着孩子呢。我文化底子太低,连小学都没有毕业,还是把这个机会留给文化程度高些的战士吧!”组织上找了路双全两次,想给他做工作,路双全两次都婉言拒绝了。瞿开泰文化程度稍微高一点,初中毕业,他没有结婚,也没什么牵挂,一口就答应去上学了。两年后他军校毕业,被顺利提升为连长,后来就留在北京工作了,今天的瞿开泰已经是总参的少将了!当然,也退休几年了。

路安安听父亲提到瞿叔叔,知道这是父亲多年的一个心病,静静地没说话。

“我跟你瞿叔叔不能比,现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路双全感叹道。然后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不过,人老了,最关心的还是儿女的事情,个人的得失也就是那么回事了。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没个准呀,宝宝,你还记得欧阳浩吗?本来你欧阳叔叔趁着战友聚会高兴,说是带我们原来一个班的战友,包括你瞿叔叔,去参加他儿子欧阳浩的订婚宴,谁知道,那小子居然临阵脱逃了。”

“啊?!欧阳浩?”路安安把一截筷子放在嘴里,有点回不过神。

她飞快地转动着脑子,是了,欧阳浩,路安安从小就一直叫他“欧阳哥哥”。

在路安安的相册里,还保留着一张照片。那是有一年厂子弟学校选送优秀学生去桂林夏令营的时候拍下的。照片上的欧阳浩是个健壮高大的翩翩少年,天生自来卷的头发,脸上线条硬朗立体,好像石膏像的大卫。相比之下,比他小好几岁的路安安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丑小鸭,她那时候比欧阳浩足足矮了两头!很多年过去,路安安还经常会回想起那蓝天、和风、夏日、樟树、蓝色校裙、学生头、奔跑的列车、清澈的漓江水,以及合影,仿佛少年时光真的昨日重现一样……没想到,今天父亲带来了他要订婚的消息。路安安觉得心里有点酸楚,可惜自己跟他没有缘分,上大学以后就联系少了。但是,路安安觉得要从爱的意义上来讲,只怕当年是自己在暗恋欧阳浩,只是年纪太小,自己也不明白。

欧阳浩曾经是路安安在学校里最景仰的人,与路安安的内心永远蠢蠢欲动不同的是,欧阳浩很老成,总是一副老大的模样,似乎永远清楚下一步要去哪里。他始终是个中规中矩、有条不紊的“中年人”。路安安在学校的时候,总是觉得跟欧阳浩在一起最开心、最快乐。

“欧阳哥哥?”路安安的嘴张成一个惊讶的“O”形,“大喜的事儿,他怎么会临阵脱逃?”路安安仿佛有点幸灾乐祸地高兴。

路双全叹道:“唉,不知道,他爸爸也气得跺脚。那女孩子看着人不错,只不过比我们家安安那是差远了!”

听了父亲的话,路安安有点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想起欧阳浩逃婚这么戏剧性的事件,路安安心里那莫名的高兴更明显了,于是笑着说:“欧阳哥哥一向尊重妇女,提倡男女平等,所以,婚前恐惧症不光是女人有,男人也一样有!这才叫男女平等。我为欧阳哥哥感到骄傲,我们女人能做到的事情,他们男人也能做到!”

路双全咧嘴一笑:“不说别人吧,我和你妈都希望早点看到你成家。”

“唉……又是结婚!”路安安心中暗自发愁,不知道该怎么搪塞父亲的话,突然间安安惊鸿一瞥,低声尖叫:“哎,爸,你牙又少了一颗啊!”

路双全摸了摸右边脸颊,说:“大惊小怪的,少了一颗那是真的,现在留在我嘴里的都是假的!”仿佛他摸一下就能放心一点。据说牙齿掉了以后,脸颊就容易扁塌,像扁嘴老太太一样。

安安希望父亲不要再提她成家的事情,她在天润还没有成功,成家的事先往后推吧。

路双全大手一挥,说:“你爸爸是大老粗,没那么讲究。你小毛头别总打岔,昨天晚上跟你欧阳叔叔喝酒,他也一直在问你个人问题怎么样了。”

安安闷头又吃了一碗饭。

路双全坐在对面,抽着烟,叹着气,好像对面正在狼吞虎咽的路安安是一瓶销售不出去的冬季牛奶。路安安决定拿出相册来,提升自己的价值,说道:“爸爸,你看我照片里这些天润伙伴,都是我个人直接发展的呢!”安安把相册给父亲看。

路双全仔细地翻看每一张照片。安安又问:“哥哥在上海做得怎么样?”

路安安对于顶头上司兼大哥当然还是很关心的。大哥把父亲、母亲,几乎所有六亲的身份证都办到了路安安的名下。那几年安安正在读书,跟路定坤说:“哥,你别总跟我说啦,再过一万年我也不会去做天润的!”安安毕业后去了北京,路定坤希望能够启动妹妹这个北京市场,于是决定用后面新人催老人的办法。

路安安嘴上虽然是这么说,但毕竟不能不给哥哥面子,就把身份证给了哥哥,让他随便办了一个加入,这事就算过去了。世事难料,谁知道一年之后,安安突然开窍了,同意做天润了,路定坤真是喜出望外!于是更尽心地帮助安安,并培养她留在厂里的高中同学市场。大多数高考落榜的同学那时候都进了工厂的技校,有几个还成了路定坤的徒弟。路安安在上海的前排最得力的是艾大勇,他也是路定坤的徒弟。去年路定坤的领导人从广州过来给他的团队做了三天的培训,所以,他的团队也还算稳定。

路双全抬头拍拍自己的额头,似乎要赶走满脑子的阴霾:“唉——安安,你是个比你哥哥文化高的人,总要多提醒他啊。你一个女孩子家,成天跑来跑去卖东西,是不是……”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