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招商大楼 (7)

陆旭东招手叫来的士,司机突然从驾驶座跳下来,快步奔过来非常夸张地替他们打开车门,讨好地向陆旭东打招呼,但陆旭东显得并不在乎和理所当然。聂山鹰第一次真实感觉到了这些人在江城的地位和霸道。上车后,司机不停地跟陆旭东套着近乎,根本没有理会儒雅温和,一望而知不可能是公司兄弟的聂山鹰。他没有打表。

看守所在江城东郊的三元井,出租车穿城而过,驶过四号路时,聂山鹰看见了他的母校,市三中,撤县建市以前的县中学。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成绩特别出众,他是没有资格到县城读书的。贫穷,是他最大的敌人。整个高中三年,他身上几乎很少有超过一块钱的时候。他第一次去县中学报到,父亲被人请去帮忙收割稻谷,他独自一人走了九十里路,背着十斤粗粮和二十斤新谷,身上只有五块钱,那是他父亲能够给他的全部现金。但是五块钱远远不够,学杂费、书本费,光是伙食费就远超过他的想象,他窘迫地看着兴高采烈的新生们,其中有一些是他的同学,不知道该怎么办。看来他只能背着行李回家,但是,他太想在这个校园美丽、教室宽敞的学校读书,哪怕多待一会也是好的。

夜色降临的时候,一位瘦小的中年人发现了他,和气地跟他说话,然后很高兴地告诉他,自己正好是他们班的语文教师。这位老师把他带到学生宿舍安顿好,然后帮他办理好了所有的入学手续,把粮食带回自己家中,交给他一把饭票菜票。这个老师叫孙达,特级教师,同时也是一位仁慈豁达的好人,他乐于帮助学生的名声和他教学优秀的名声同样显赫。他的家中,长期住着几个家境贫穷的孩子。聂山鹰非常幸运,他入学不久就获得了江城某大企业的全额助学金,但他继续从孙达那儿接受知识和人生道理的教育,孙达的淡泊和高尚品性深深地影响了他,他敬佩孙达,如同敬佩他的父亲。读大学后,他在成长过程中遇上困惑,总是第一个想到孙达,他给孙达写信,孙达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回复,继续保持着教与学的良好关系,尤其是在他大二那年,他积劳成疾的父亲溘然去世,孙达和苏雪莲的信是支撑他的最大力量。然而,有一天,一个闷热的中午,他接到同学的信,知道了一个惊人的噩耗:孙达老师遭遇入室抢劫,他和妻子奋力反抗,夫妻双双丧命,同时,家中借宿的三个孩子两个死于非命,一个机灵地从窗口跳下,天佑良善,这个十岁的女孩从六楼安然坠地。聂山鹰在那一刻变得痴呆,浑身冰凉,人生真善的理念第一次受到沉重的打击,他不明白,为什么好人没有得到好报?这是他从书本中得到的一贯教育。他的人生观从此产生动摇。往事浮现,聂山鹰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前排副座上的陆旭东觉得奇怪。第一眼,他就觉得这个人是个硬汉。虽然他看起来是那样的和善斯文。他宁愿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而不愿意像其他聪明人一样绞尽脑汁去考察一个陌生人的方方面面。听完聂山鹰在威胜公司会议室发表的演讲之后,他对聂山鹰佩服得五体投地,丝毫不逊于以前他对苏雪峰的崇拜。但是,现在这个年轻人突然开始流泪,真是莫名其妙。他用力地压下手指关节,决定暂时不去跟聂山鹰搭讪,虽然,他非常想跟聂山鹰说说话,但现在必须保持一个黑道头目和一个同龄人的矜持。他虽然不喜欢动脑,但并不愚笨,这种情况下显然不适合向聂山鹰表达自己强烈的好感。十分钟后,出租车到达看守所。

局二先到看守所的传达室等候聂山鹰。他这种年龄和身份,任何小节都无损他的尊严,用不着一定要摆架子让年轻人等候他。当聂山鹰走进传达室的时候,局二的眼光抢先扫了上去。

有几秒钟的沉默,然后两人一齐开口:“果然……”

这是两个男人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因为意外地巧合,所以他们立刻都停了下来,莞尔一笑。

聂山鹰的意思是,他心中的疑惑终于找到了答案。他在威胜公司会议室的成功显得过于轻松因而有些意外,他并不是轻易能够满足的人,他敏感地意识到,这个庞大的集团公司中缺少一种什么东西,缺少一个或者一群人,并不仅仅因为苏雪峰意外丧命的缘故,他在演讲的时候,就清楚地感觉到了,但是那种时候他没有心思去捕捉这个念头,加以深究,当向明宇安排他前来看望局二时,他才醒悟过来。现在,他看到了这位在江城声名赫赫的黑道大佬,第一感觉如释重负。局二的感觉多少与聂山鹰类似,苏雪莲的意外之举加上向明宇的推崇,都让他满怀期望,他们对彼此的第一眼都没有失望。

聂山鹰在局二面前坐下,认真打量着这位在威胜公司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的眼光清澈、坦诚,岁月磨去了脸上的棱角和黑道生涯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与其说他是一位黑道大哥,不如说他像一位慈祥的父辈,一位俨然稳健的政府官员。他秉承了苏威胜的风格,温和,谦逊,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威胁。当然,一旦说出威胁的话,就是一个承诺,一个最后通牒。

他穿戴整齐,甚至可以说是衣冠楚楚,头发一丝不苟,泛着油光,显示他在监狱里享受着特殊的待遇。他伸手从桌上的烟盒中取了一支烟,在桌面上敲了敲,一旁的管教干部从裤袋里摸出打火机亲自给他点燃,动作非常自然,聂山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显然,并不仅仅是因为收了钱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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