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一夜秋叔叔也无法入睡。如果说他刚才一言未发就离开了是因为愤怒,此刻坐回到这里,就只因为内心里泛起的烈火燃烧般的痛苦了。秋叔叔不明白我对一个俘虏——归根结底还是个日本人——怎么会生出那样一种山高海深的柔情,他当然不能答应我的请求,因为这在他听来如同天方夜谭,但这个请求本身却剑一般刺疼了他的心。他怀疑我从狼群之围中带出来的昏迷是不是仍在继续,不然我怎么能说出那样的疯话?不,真正让秋叔叔痛苦的是:执行游击队不杀俘虏的政策是他的事,像英子这么一个孩子,母亲和弟弟都惨死在日本人手里,她为什么还要拼上命去保护一个日本俘虏?他无法解释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但要他相信我真疯了又很难,于是一个新的、给他带来了更强烈的愤怒的问题就浮现在脑海里了: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假若后来的事没有发生,秋叔叔或许永远都不会理解、也不会原谅我了!在他和我与松下浩二之间,横亘着一座血泪冻凝而成的高峻的冰山,我们站在冰山的一方,他站在另一方,哪怕通过心灵彼此也望不见对方。但是秋叔叔渴望看透我的心和松下浩二的心。他痛苦,是因为他不想看到我这样,政策是政策,不杀俘虏是不杀俘虏,可我这样待一个日本兵,在他的感觉里依然是对包括母亲、英男、秋姑在内的所有牺牲者的背叛。他是一直在想方设法让我活下去,可他不想让我以这种令他惊愕、愤怒和痛苦的情感活下去,秋叔叔不是为了这个才让我活下来的,于是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爬起来坐着,一边抽烟,一边继续让愤怒和一种类似屈辱的情感肆意蹂躏自己那颗已经流血汩汩的心!
那件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我说的是母狼。整个晚上我以为它睡了,其实没有,它一直悄悄地在关注着洞内发生的一切。长久地感觉着秋叔叔和别的叔叔们来到洞里后给赵阿姨、小玉和我带来了那么大的欢欣,它一开始对包括秋叔叔在内的这些陌生人怀有的戒心就消失了。那时它也许就想像以前融入我们的欢乐中一样,也跑过去融入到秋叔叔他们中间去,但汪大海坐在那儿,他妨碍了它。现在不一样了,汪大海走了,留在洞里的都是可以让它放心的人,母狼是那么聪明,它一定早就察觉了秋叔叔是多么爱我,而在我和秋叔叔发生过一场情绪激动的谈话之后,那种已在洞里持续了一晚上、让它也跟着快乐起来的气氛却受到了伤害,而它是不愿意那样的,今晚它还没有参加到我们的欢乐中来,没有享受到这种欢乐,并且有意让已经暗含了紧张关系的我和秋叔叔和解……谁也没有注意到它是什么时候离开我,摇着尾巴跑向那堆重新燃亮的火堆边去的,秋叔叔和赵阿姨也没有注意到它,等到他们看到它时,母狼的眼睛已经闪烁着善良的、喜悦的光,围着火堆和火边的秋叔叔、赵阿姨,欢乐地舞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