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24)

一个先被狼群后被日本人困在山洞里长达三十八天的人,原来还能不时嚼几粒黄豆,后来基本上只能偶尔咽下一点儿水,虽然没死,但到了获救的日子,我和一个死人也差不多了。不但赵阿姨和小玉再也不能唤醒我,就是她们喂我水和食物(二十八号密营里仍然只有黄豆,狼群之围解除后从洞外的埋藏点上挖回来的,小玉和赵阿姨天天将它煮熟,嚼成糊抹到我嘴里),我也不会咽了。我的味觉和吞咽功能完全失去,胃早就停止了蠕动!

整整六十五年了,我和赵阿姨,我们娘儿俩隔着生死之河,一直默默地对视。就连秋叔叔生前,我也没让他知道这个秘密……秋叔叔只知道赵阿姨曾在全队遭遇狼群之困的最后几天生下一个死婴(那是一个女婴),却不知道——可能也没有想过——自己的妻子也是一个女人,一位母亲,她怀了孩子十个月,即使一直在日寇的“讨伐”和围困之中,她也早就习惯于孩子的存在。一旦失去她,这个母亲并不会觉得自己丢失的是一个出生前就死掉了的孩子,而是一个曾在她心里活过、无数次在梦中叫过她妈妈的女儿……事后包括秋叔叔谁都没注意到赵阿姨发生了什么变化……白天,她好人一样什么事也没有,可实际上她的精神已经迷乱,到了夜晚,她就会为找不到自己那个需要哺乳的婴儿痛苦得发疯,一个人爬起来,患夜游症的病人一样在岩洞里到处乱转。秋叔叔将我救回到二十八号密营又离开后的一天深夜,我一个十五岁的人,一个在昏迷不醒中咽不下什么食物和水的人,竟然也成了一个婴儿,被她抱到了怀里,一边讷讷地狂喜地叫着我的名字,一边用力将奶水挤到我嘴里去——她把我当成了她丢失了又被找回来的婴儿!

最早发现这件事的小玉大吃一惊。开始赵阿姨还只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解开怀给我喂奶,以后就是白天,她也像是一位普通的幸福的母亲,随时解开怀给我喂奶了。刚刚经历了长期的围困,又生下一个孩子,赵阿姨早就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说这时她的乳房里能够流出奶水是不对的,那是她的血水,它们流进我嘴里变成了奶水,温暖滋润了我的口腔、食道和胃,我的口腔有了反应,我的胃也一点点恢复了蠕动!赵阿姨一旦亲眼看到正在死去的我吃了她的奶又有了一点儿活气,她的迷乱就结束了,她又知道我是谁了,可这时的她仍然坚持给我喂奶。无论是白天还是深夜,我那越来越自觉、有力的吮吸让她看到了正在死去的我重新活过来的希望,也让她那痛苦的灵魂得到了慰藉。这时的赵阿姨仍然把我看成是她的女儿——过去我只是她的游击队女儿,现在吃了她的奶水,就是她的亲生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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