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初二那年,我的身高犹如进口钓鱼竿一样不断地拉长拉长,在班里第一个冲破了1米65的大关。我的志向是成为中国男子篮球队的主力中锋,让姚明当我的替补。她总喜欢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我的身后,个子小小的,完全是没有发育的青涩的小学生模样。在她眼里,我是那么的高大。
别的女孩都在叽叽喳喳地谈论用什么样的口红比较好看又不会轻易被老师发现时,小诺还是喜欢跟我坐在一起聊NBA,聊足球联赛,完全没有其他女孩那种窈窕淑女的模样。她仰着头问我:“你以后会找什么样的女朋友?”我拍拍她的脑袋说:“要找一个身材一级棒的模特或者空姐,那样走在大街上才会成为众人的焦点。反正会比你高比你漂亮。”她撇撇嘴,没有说话。
也许是世界上庸俗的人太多,所以也就有了很多庸俗得近乎雷同的故事。小诺搬了家并且转了学。有朋友说小诺家一定是中了彩票大奖,怕你们知道,然后才举家搬迁。我愤怒地冲上去和他打了一架,说小诺不是那样的人,她一定是遇到急事才走的;小诺家一定不是因为中了彩票才走的,因为小诺曾答应我,如果有钱的话就会给我买一个斯伯丁篮球;还有,我家就是卖彩票的,小城一直无人中大奖。
如果我们俩就此错过,那么就是中国版的《东京爱情故事》,完治和莉香就那么越走越远;如果我们在一起并且殉情,那么就是现代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只可惜我们在几年后又再次遇见了,没有抱头痛哭,只有惊诧,仿佛看到了校园版的《美女与野兽》。
其实我篮球中锋的梦想早已破灭,在所有小伙伴都跟吃了催化剂一样玩命疯长的时候,我在初二就已经1米65的身高坚如磐石,一动不动,偶尔的变化也是因为我看书驼背导致又低了0.5公分。在高中,老师很照顾我,每次都和颜悦色地说:“你个子低,来,坐到第一排吧。”外号从“竹竿”变成“矮脚虎”的落差让我的性格极度脆弱和敏感。
高三,夏末,窗外无风。我就坐在第一排,远远看着那边操场的风景。有人踢足球,有人打篮球,只有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教室里发呆。这时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女孩,穿一件白色小T恤,背着白色小背包,身材高高挑挑。她看到我的傻样,对我粲然一笑,酒窝浅露。我傻傻地抹了抹嘴巴,因为,口水好像出来了。她居然向我走过来,居然坐在了我的身边。当我正在羞涩得不敢抬头的时候,她甜甜地叫着:“竹竿哥,我是小诺。”那一刹那,我知道了什么是五雷轰顶,也知道了什么是山鸡变凤凰。
班主任走了进来,小诺马上站起来指着我说:“老师,我想和他坐在一起。”我听到旁边有同学窃窃私语:“果然是大城市来的,一点儿都不害臊。但是她怎么认识矮脚虎呢?”班里的任何一对男女同学只要有早恋迹象,班主任就会将其立刻扼杀在萌芽状态。但是他看了看小诺,又看了看我,显然觉得我肯定无法造成什么威胁,就答应了小诺的请求。
上课,第一排,老师的眼皮下,我们俩用作业本热烈地交流。我知道她在上海待了三年,知道了她那个酗酒的老爹因为离婚把她带到了上海,也知道了她因为受不了那边的生活才回到了小城。只是我让她不要叫我“竹竿哥”,她不同意,委屈地说她在上海都没有一个朋友,她的朋友只有一个“竹竿哥”。我无话可说了,只得苦笑三声以示委屈。
“竹竿哥,下课了,陪我去买个冰激凌吃吧。”小诺拉着我的胳膊说。我无奈地站起身,只听到小诺惊呼:“你怎么跟初二时一样高?”旁边的同学愕然,先是几秒钟的寂静,然后哄堂大笑。我还听到一个家伙怪声怪气地说:“‘猪肝哥’?我还‘猪蹄妹’呢!”小诺走到那家伙面前,冷冷地说:“你说什么?有种给阿拉再说一次!”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什么也不说,走出了教室。
小树林的石凳上,小诺静静地坐在了我的身边。两个人坐着,不停地踢着脚下的石子。直到上课铃声打响,我们俩也没有说一句话。
森过来找我聊天。以前他从来不会找我聊天,不过现在不一样,因为来了个小诺。森一脸媚笑地问小诺:“你有多高呀?你的身材真棒!”小诺大方地说:“我1米74。”我眼睛盯着物理课本,但是脑袋里一直算着一道数学题:“174厘米减去165厘米等于多少?如果以后我一年长2厘米,小诺身高不变,等到几年后可以赶上她?”可惜这道算术题只是假设罢了。我会长高吗?小诺会成为我“矮脚虎”的“扈三娘”吗?
我是如此的敏感和脆弱,我不去理睬小诺,但是又竖起耳朵听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这黑板上写这么大的‘174’是什么意思呀?”
“这是表示离高考还有174天,你以为这是说你的身高呀?”
“哈哈,我可没有这么以为,我还想说你们怎么知道我智商是174呢!”
我决定下个星期三不来上课,因为那天黑板上会出现“165”的字样,我会想起我的身高。
森跑去跟老师说小诺个子太高,挡住了后面同学的视线。老师让小诺坐在了倒数第三排,森的旁边。小诺临走的时候,轻轻地对我说了句:“竹竿哥,我坐后面了。”浓浓的失落吞噬着我的矜持,我想要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你真的没话对我说了吗?我从一数到十,你要是不说话,以后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我开始数了,一,十!”我马上跳起来,说:“哪有这么玩人的?不能这么快。”小诺眉开眼笑地说:“你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一块石头呢!”
但是小诺还是坐到了后面,离我很远。我每天上课都把腰挺得很直,企图挡住后面同学的视线,然后就可以顺利地坐到后面去。可惜除了老师夸我听讲认真外,没有人注意到我那笔直的腰杆。接着我把一些课本垫在了板凳底下,心想这次终于可以挡住后面小胖的视线了。可惜两节课后,我一扭头发现小胖正在我的掩护下,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幸福的小呼噜。
临近高考的时候,整个空气都变得急躁起来,我的压力、我的偏执、我的悲伤无人可说。
小诺来之前,我只有森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小诺来了之后,我连唯一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都失去了。不止一次地看到她裙裾飘飘地坐在森的单车后座上扬长而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学习,用让别人惊叹的成绩掩盖自己的毫无自信。
正当我又做完一套卷子长出一口气的时候,一身运动装的小诺抱着篮球跑过来说:“竹竿哥,一起打球去吧!”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叫我“竹竿哥”。我感动地正要站起来,森走了过来,对小诺说:“走,我们俩去吧。他是从来没有打过篮球的,一般身高不到1米7的只喜欢玩乒乓球。”尖刻的话刺得我满身是伤,但是我依然微笑着说:“我这边还有很多题要做,你们去吧,玩得开心点。”远远地看到窈窕的小诺和森玩着篮球,我眼前的试卷也变得模糊了许多。
我开始不当老师的乖乖仔了,开始逃课去跟一帮老朋友蹦迪,一边被呛得咳嗽一边抽着香烟,只因我看到的一本杂志上出现的话:“男人如果不够高又不够帅的话,那么你需要的是一点儿坏”。我要把自己变得坏一些。很显然班主任最先受不了这个刺激,受不了我把头发染成一缕一缕的蓝色,受不了他最得意的门生一夜之间成了社会渣滓。
当我正扶着车把,对着几个穿吊带小可爱的女孩吹口哨的时候,小诺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盯着我。我一阵心虚,但是还是竭力装出小流氓的样子说:“嘿,美女,看什么呢?”她把一个本子扔在我怀里,然后转身走了。
这是我的本子,这是我几天前被偷的本子!几天前,我在这本子上写了一段话:“鸟儿和鱼儿很早就相爱了。但是他们现在生活在两个世界。鸟儿在水面上来回地飞着,无助地拍打着翅膀。等到累的时候,鸟儿飞去了另外的天空,鱼儿潜到了海底最深处。我就是那条小小的丑陋的鲫鱼,而小诺是一只可爱的百灵。我离她太遥远太遥远。”今天的本子上,那段话后面被添上了几行娟秀的字:“我就是那只远飞归来的鸟。如果上帝可以给我一对鱼鳍,我会舍掉自己的翅膀,一头扎进你那片蓝色海洋。我也不是什么百灵鸟,我一直是你的小麻雀。”我激动地马上向操场跑去。
她果然在树下等我。我傻笑着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的脸,仰视。她还是甜甜地喊我“竹竿哥”,拉着我说:“咱们俩打篮球吧。”我看着她的满脸期望,重重地点了点头。
运球,过人,投篮,被盖帽。
运球,过人,投篮,又被盖帽。
运球,不过人,直接投篮,还是被盖帽。
当我气喘吁吁地坐在场边休息的时候,小诺歪着头说:“竹竿哥,你想知道我现在打篮球为什么打得这么好吗?”我摇摇头,好奇地问:“难道你去NBA练了两年?”她没有笑,眼睛看着远处篮筐下生龙活虎的篮球男孩,慢慢地说:“以前,你也是那么喜欢运动。你那次说以后要找一个模特或者空姐当女朋友,我知道我这辈子就别想成为空姐之类的,但是我想努力学打篮球,那么至少也可以陪你打打球。有几个模特或者空姐会打篮球的?不过没想到在上海打篮球居然长了这么高。”
我们约定,一定要上同一所大学。所以我和小诺在最后的冲刺阶段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在一起看书。记得那时昏黄的路灯下,我们就那么安静地坐在花坛边背书,看得累了,小声聊会儿天,然后接着看枯燥的课本。偶尔我们也会一起去看一元一场的老电影,看刚出道时刘德华的稚嫩,看《星球大战》,看鬼故事。填写高考志愿的时候,她刚从洗手间出来,我正准备把领出来的志愿书递给她。她说:“你填吧。手湿。”我就特别听话地在两个志愿书上写下“首都师范大学(首师)”。她没有骂我,只是指着黑板上写的“离高考还有20天”的那个硕大的“20”说:“这就是你的智商。”
考试完后,我忐忑不安,一半为了她,一半为了自己。
很幸运,我考上了。很不幸,她落榜了。
成绩出来的那一刻,我的眼睛雨雾蒙蒙。
一直不敢对她表白什么,我怕一切如梦。如今梦醒才发现,枕头已经湿了一片。
我仿佛已经看到劳燕分飞的结局,暗自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把卷子留成空白,和她一起沉浸在失败的泪水中相依相偎。
我一直不敢拨通她的电话,怕我的喜悦反衬出她的悲伤,怕我的悲伤加剧她的失望。我不敢对她描述新学校的种种情形,说坏处怕她说我刻意为之,说好处怕她又生悲伤情愫。
每次号码拨到一半,我都悄悄放下。我只能央求朋友帮我搜寻关于她的丝丝毫毫的信息,我只能在孤独的夜里悄悄地想起她。
但是我忽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五,就在首师的篮球场上,看到了她的身影。我静静地站在场边,一动不动。我怕是梦,一动就消失无痕。
她甩了甩湿漉漉的马尾,一边擦汗一边向场下走。就那么不经意地一抬眼,她看到了场边的我,马上扑上来捶着我说:“你这个没良心的,考完试就不跟我联系了,我问你们家人也不告诉我,你是不是有新欢了?”我正要解释,她又嘤嘤哭了起来,哽咽着说:“你怎么能不跟我联系呢?竹竿哥,我们说过要一起上自习的。”我推开她,冷静地说:“你先等一下,我现在脑袋还有点晕。我以为你落榜了呢。”“我是少数民族,可以加分。你没良心,我落榜你就不跟我联系了?我还以为你又找了模特或者空姐呢。”
小诺喜欢逛街已经超过了喜欢生命本身。但是对于我来说,身高继续持平于1米65的我每一次陪身高1米74的她逛街归来,就等于是参加了一场受万人瞩目的马戏团表演,而我就是那马戏团里的猴子。她在街上还是会大声地喊着:“竹竿哥,快点儿跟上,不要休息了。”
我达成了初二时的理想,找到了一个身材一级棒的女友,走在街上也成功地成为众人的焦点。虽然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堆被插上鲜花的矮牛粪,但是至少我是一堆达成了理想的幸福的牛粪。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阻止她再买任何一双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