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的笑脸,一时受宠若惊,都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曾经路上遇见她,我叫声沈伯母,她往往只拿眼光往这边浮皮潦草地沾一下,以此做个冷淡的回应;曾经她又凄凉又恶意地对我说,想跟我儿子在一起?下辈子吧。
那些时刻距此,相去并不甚远,我甚至还记得当时自己的感受。最初几次之后,再远远地看到她,我就绕道而行。
眼下对方拎着三两个塑料袋,看样子刚从超市回来,我从她手里接过:“我给您送回去吧。”
“麻烦你啊。”她也没有推辞,一面走一面跟我唠嗑,“刚从外头回来?”
“哎。”
“吃饭了没有?”
“还没顾上。”
“你这个孩子,从小做什么都努力,这么废寝忘食的。”她很慈祥地笑,如多年前那样,“那时候我们就说,小凝以后,肯定有出息。”
我离婚离得废寝忘食?讲出来真是笑谈。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来找思博做作业,抱着你的小书包,特别有礼貌地在门口叫我一声阿姨……”
是的,然后我脱掉鞋子,推开沈思博卧室的门,那是个窗面西开的房间,每到晴天黄昏,就有大团金黄的夕阳光涌进来,它们被抽掉炽烈的筋骨,软洋洋地铺开来,像趁在天黑之前,不紧不慢的一场小偷欢。
沈思博那时候就坐在窗前,看书或是写作业,听我推门的声音,他头也不用回,伸手拉开一把椅子,我就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
以及,四年前在那个房间——我全身赤裸,只披了一件外衣,长袖像死掉的蛇,胡乱地耷拉下来。所有的血液都冲到脸上,我一耳光挥过去。
沈思博清秀的脸庞上,红痕慢慢泛起,他站在那里,说:“对不起,庄凝。”
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热辣的愤怒随之褪去,冰冷的悲哀逆流进四肢百骸。这么多年入骨入髓,一直不曾消退——我后背像有一道小电流一直窜下来,挺直身体,轻轻咳了一声。
眼前的沈伯母兀自摇摇头:“时间多快呀,转眼你们都这么大了。”
沈家小院前,她拿了钥匙开门,一边说:“你沈伯伯刚回来,也好些年没见你了,进来坐坐吧。”
“哦,不了阿姨,下次吧。”我尽量像个在长辈面前,一味心无城府的小女孩儿那么笑,“我赶着回去下碗面,饿得不行了。”
她也就没有多挽留,我转身走了两步,她在后头叫我一声:“哎,小凝。”
我回头,她从邮包里抽出一张明信片递过来,笑:“你的,怎么忘了?”
我把明信片叼在嘴里打开门,爸妈这个时候在单位里发挥余热,家里头静得仿佛午后阳光下老年人的表情。墙上的猫头鹰挂钟向我投来祟头祟脑的一瞥。
换鞋,散掉头发,去厨房烧水,开冰箱找挂面,一路穿行过橱柜,我在玻璃里看见自己活像面目上被定了道符的女鬼。
顿了顿,我对着自己笑起来,一面把卡片拿到手里,回房间坐下来看。画面上是平缓而暗淡的运河及古建筑,这静态的景有一份不动声色的风度,客观的,无涉悲欢。
翻过来,是我熟悉同时久违的字体,除了开题头和落款,只有一行字:
“已抵达,一切顺利。你的新邮箱地址,方便的话请发邮件至boduan@告知,希望保持联系。”
我看了两遍,拉开抽屉扔进去。
“你当时结婚的时候,我说什么?男的长成齐享那样,你看不住的,你看看现在。”晚饭时分我妈在饭桌上,开始近一段时间的老生常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