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庭前王孙第(4)

 

“是个下人。”太平淡淡地说。显而易见,她对那个俊秀妩媚的男人毫无好感。

为了照顾太平公主免受颠簸之苦,马队整体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京师到离宫不过三百里路,马队整整走了五天。每一天都有新的人马加入到这支队伍里,其首领下至千牛卫将军,上至国家亲王。这些人马奔行在李贤和太平的周围,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忠心。队伍也因此越来越大,待将到离宫之时,已逾五百人之数。

天色渐渐阴沉起来,不时雷声阵阵。一场急雨骤临,雨滴打得车篷沙沙作响。太平和婉儿在车里还好些,其他人都只能冒雨前进,连皇太子李贤都不例外。这时,那个凤目妩媚的年轻人紧紧地跟上,竭力替他撑起明黄色的伞盖,却被他一把推开。婉儿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举动令追随的群臣们和李贤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了。

正在此时,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奔行的群马们纷纷嘶鸣不止,护卫的队伍分波劈浪般两边分开。

太平公主也有些意外,伸手揭开马车的帏帘。只见不远的前方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匹白马,马上端坐着一个白袍的老人,银发高挽,一丝不乱。

他威严地审视着眼前的队伍,甚至毫不避讳地看向李贤。李贤还算沉得住气,依旧泰然自若地微笑,但车中的太平公主却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他也来了,怪不得连皇兄都要退避三舍!”

“他是什么人?”

婉儿很好奇,在这世上除了皇帝和天后,竟然还有能令皇太子和公主变色的人物。

“明崇俨!”太平公主凝视着那个老者,“不过是个五品的官儿,可他的话在父皇母后面前比我们还管用。”

“为什么?”婉儿问,但她随即就知道了答案。

只见明崇俨神色俨然地高高举起左手,戟指向天。转瞬之间,满天的雷云陡然翻滚着散去,一道令人眩目的阳光直射下来,映得大地一片金黄。白发的老人面容平静,丝毫不露骄色,他在马上俯下身去,“明崇俨恭迎皇太子、太平公主。”

“就是这样!”太平公主低声说,刷的一声放下车帘,“这个人比我们这些凤子龙孙更像玄元皇帝的子嗣。本朝六十年来的奇人异士当中,此人排名第一,即便是袁天罡、李淳风之流也无以过之,父皇母后现在对他宠信得不得了。”

“可……可是皇帝英明神哲,怎么会轻易信任这等妖人?”

“明崇俨厉害的地方,就是他真有道术,却从不妄用于父皇母后。他在他们面前向来忠直敢谏,被推许为玄门魏征!”太平公主冷冷地道,“像这样的人,能杀早该杀了!他多活一天都是祸害!”

婉儿被太平公主语气里倏然而出的杀气震得一愣。而在阳光之下,马队已经长驱直入离宫。婉儿向窗外偷偷望去,却再不见明崇俨,只听得太平公主低声说:“对这个人,婉儿你要格外小心。”

婉儿谨记着太平公主的话。她们是朋友,是玩伴,然而更是君臣。作为臣子,婉儿必须懂得主上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并且绝不违拗。这两个月里婉儿饱读史书,那里面记载了太多臣子因为狷狂无度以至身死族灭的悲剧,这使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自己要走的这条路注定是无情的。即使是太平公主那样神仙一样的人物,说起杀了明崇俨的时候照样那么坚忍凶狠,她毫不怀疑一旦失却皇帝的庇护,那个叫做明崇俨的术士一定会被新一代的李氏皇族迅速处死。

但她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那么快就又见到了明崇俨。

那是进离宫的第一天晚膳后。太平公主去朝见皇帝天后,当然,婉儿仍然没资格同去。而且这一次不像太平和皇太子李贤之间那样随和无忌,即使是深受宠爱的太平公主,面对皇帝天后的时候也必须恭敬守礼。

婉儿明白,这其实是一种手段,一种权术。太平公主越乖巧越守礼,就反而能越放纵越不拘礼。太平公主的过人天赋在于她仿佛一切都出于真性情,智谋权术全然了无痕迹,连婉儿这样时常跟随着她的人也摸不透她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浑然天成。

当太平公主离开之后,公主寝殿里就只留下她和一群侍奉的女官与宫女。婉儿对她们并不相熟,也不知根底,自然也无甚话题,她只好翻出书本,继续潜心苦读。

突然,殿外响起极怪异的脚步声,一声声短促而有规则,忽近忽远,仿佛悠然回荡的巨钟。殿内除了婉儿,听到声音的人都不自禁地魂不守舍,怔怔而立,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婉儿惊骇万分,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就在自己眼前数尺,那个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明崇俨!

距离如此之近,婉儿才发觉明崇俨的相貌实在是很怪异。如果没有那满头白发以及眼角间深深的皱纹,婉儿或者会以为他只是个年方弱冠的少年。见此人昂然直入内殿,更以如此诡异的手法制住其他侍卫和宫女,她心里一阵泛凉。

“明……明大夫。内外有别,男女也有别,请速去!”

宋昭华锻炼之下的胆气终于起了作用,婉儿硬着头皮说,同时惴惴不安地猜测他的来意。但明崇俨只是笑了一笑,“上官婉儿,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什么?!你……你不要过来!”

婉儿情不自禁地向后退缩,眼睛迅速扫视着殿内,试图寻找着一把剪刀或利锥防身。宋昭华唯一没有传授她的女弟子们的就是武功,而婉儿也清楚自己的想法无异于螳臂挡车,但总好过坐以待毙。

明崇俨仍平心静气地站在原地,并不紧逼,只是淡淡地说:“不要惊慌,我和你祖父乃是旧识,曾经受命照顾于你。你出生的时候你母亲梦到手持一杆巨秤,预示着她的子女将称量天下——她告诉过你,是不是?只是你们生怕犯了忌讳,不敢为外人道而已。”

“你怎么知道?”

“那时候我就已经见过你了。”明崇俨道,“我甚至动手改过你的命数。你的一生遍历富贵,文采不衰——而你注定将成为我的弟子,我唯一的弟子!”

“荒谬……”婉儿喃喃地说。眼前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接受能力。圣人不云无鬼,而云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明崇俨此时所为,除了鬼神之工,还有什么别的解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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