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坐在我身边,看我打开邮箱,看我眉头双皱、神情凝重,看我呆呆不动地坐着,他紧张起来,问我怎么了,怎么了,问了几次,我都没有回答。
初秋的风吹进屋来,连同陈伟光邮件吹出来的风一起,让我从头凉到脚,一粒粒小米从我露出的胳膊和腿上冒出来,每一粒米里不是黄色的碳水化合物,而是白色的坚冰。
杨军过来扳住我的肩头:“哟,你在发抖?过来过来,让我看看,什么事儿让你这样。”我的发抖其实很细微,不是杨军别人可能感觉不到的。当然,如果杨军不在,我应该抖得更厉害。我不光抖,我还会边抖边骂娘的。
我也不知自己从何时开始骂娘的。一次,星期六带真真去上提琴课,为抢时间3?小胡同走。走到一个三岔的胡同口,一辆车居然飞速驶入我走的单行道,幸亏反应及时,迅速制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如果车上只我一人,我的??气可能不会这么大;关键车上有真真,而她正在后座上欣赏一支自动铅笔。万一一个巧,不敢想这支自动铅笔会戳在哪儿。我当时气得满面通红,眼珠暴突,根本忘了考虑自己一个女人如何对付得了对方的两个男人,刹车的时候大骂一声妈的、浑蛋,下车又大声骂:“长这么大眼睛干吗?光吃饭呀?好好瞧瞧,这么大的禁行标志呢!看不见?看不见走盲道去,在这儿瞎折腾什么?”
对方驾驶座上的男人摇下窗,用一股子特土的山东不山东、山西不山西的话说:“大姐 ”
“??是你大姐,你大姐在家啃葱呢。” 我打断了他对我的称呼,心里很生气。
男人一头雾水,旁边的男人自以为是地说:“叫小姐、叫小姐。”
“噢,小姐。”
我一听更生气:“??是小姐?!”
男人也有点儿生气了,说:“大姐也不行,小姐也不行,大妹子,俺这可是第一次进北京,北京这道儿忒复杂了,走着走着就错了、走着走着又错了,你看它这个牌子立的,从俺这里看它就是往这里头来啊。你来看看?”
我过去一看,果然不能怪人家,禁行牌立在两条道的交叉路口处,而且还微微地偏向旁边的那条道,看上去真的是旁边道禁行。胡同里好多小孩都爱爬这种标牌玩儿,时间长了标牌头和标牌身活动了,很容易地改变了交通指令。
我什么也没说,转口又骂北京城管弱智不知道胡同的孩子没的玩儿会爬这种标牌玩儿呀?不知道没关系,放完标牌就不管了?也不来亲自使使?不负责任,边骂边回到车中,又开始骂真真:“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在车开着的时候玩儿这种尖利的东西,你看看多危险!以后坐车不许再玩儿任何东西,听到了吗?”
真真第一次看见我发这么大的脾气,她记住了我冲她吼的事,也记住了我骂人的话,以后有好几次碰到类似的“车匪路霸”时她都特大胆地就开骂,一边骂一边还要去摇下车窗让人家听。一次,孟度带她和果果去买东西,回来后告诉我:“姐,你可得帮真真改掉不管不顾地骂人的习惯呀,她怎么骂起人来这么大胆?刚才幸亏我迅速关上车窗,万一遇上那种愣头青,岂不是要白白吃亏?不过,我问她怎么骂人时,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小姨,我不是故意的。你想我妈妈骂人,我的身体里肯定有她骂人的DNA,我得多骂骂,把这个DNA给从身体里骂出来,那样我才能真正做到不再骂人了吧?”孟度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成人的情绪和行为就是这样在自己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传给了孩子。我没想到真真会如此向孟度说明自己关于骂人的思考。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当着任何人的面骂人了。
杨军看完邮件,没说什么,一把将我的头揽过去,我抖动的头和肩靠在他突起的肚子上,他那久坐而突的“谈判肚”便也微微地抖动起来。有很长时间我没有任何反应,杨军一手抚摸我的头发一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肩头说:“没事、没事,多大个事啊,西方不亮东方亮,办法总比困难多的。放心吧,有哥哥我在还有解决不了的事?”听着从不这样讲话的杨军用毛局长一样的语调说话,我一下没控制住自己,双手一下就抱住杨军的腰哭起来。这时我太需要抱住什么了,我抱住的不是杨军,我抱住的是另一个自己。杨军不在,我可能会抱着被子的。我会抱着被子一边哭一边咬一边问自己:现在怎么办?这时的我抱着杨军、抱着另一个自己,却感受到一种无边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