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明明已经在心中辗转过千次百次,这两个字,却似永远念叨不够,下意识地从唇齿之间逸出。
远处的灯光滟滟生色,将他摇曳不定的思绪,瞬间拉进浮光掠影的记忆中去。
多少个冷月如霜夜,他坐在云意殿高高的屋脊之上,俯瞰殿内,她或者独自忙碌,或者安然入寐,兴致来时,索性黑衣蒙面,满皇宫乱转。有时候见她去得随意,一身碧色宫装,连夜行衣都懒得更换。他一面摇头,勾唇微笑,一面马不停蹄地替她收拾这一地烂摊子。
云意殿早成众矢之的,皇帝、后妃、太后,甚至萧乾,浮云蔽月,黑暗中不知伏了多少人马。她的胆子着实够大,却也实在诡计多端,总能层出不穷地想出新奇花样,设法将黏在她身后的尾巴甩掉,有几次,甚至连道高一尺的他都险些着了她的道,弄得他狼狈不堪,又是气又是好笑。
自然也有漏网之鱼,好在他武功卓绝,对付这些宵小之徒自然绰绰有余。
直到那一日,他惊鸿一瞥,突然见她跌倒在柔软的簇绒地毯中,紧捂着胸口,不住打滚,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渗出,很快濡湿了她的如云鬓发,碧色秋衫。
他出身天下消息云集的天机阁,天山怪侠袁布衣的牛毛针,哪里会不认识?
他目力极好,虽然离得极远,却能清晰看到她一张脸苍白好似厉鬼,只有眼睛仍然倔犟明亮,丝毫不见星光黯淡。明明是痛极欲死,整整半个时辰,她愣是咬着牙,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疼痛如期散去,她摇摇晃晃立起,才见她早已经咬破双唇,一张嘴中,红艳艳一摊鲜血,似有烈火焚过,霜染红枫,无比妖艳。
她似浴火而生的涅金凤,浑身散着坚毅不屈的倔犟,清冷犀利的目光中流动着蓬勃英气,隐隐让他折服,逼得他猝然止步。
天下能将牛毛针从人体内取出的,除了袁布衣,只有萧逸。就算他冲下去,也无法救她。
她那样倔犟不屈的性子,只怕永远不肯轻易低头。
他眉目微蹙,苦笑一声,唯有放下身段,亲自去求萧逸。
他将她保护得实在太好,以至金殿之上的萧逸听他说完,眉目中冷光泛滥,隐隐浮动怒气。
他永不会忘记那一个夜晚,秋月冷莹,万星俱隐,偶尔有雁南飞,叫声哀怨。
明明是求人,对着一国之君,他的脸上还带着闲适的笑意。他说:“求你,救她。”
也许是他疏狂的态度将他激怒,萧逸目光森然地望着他,半晌,才冷冷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她是燕国余孽,当年的漏网之鱼,朕凭什么救她?”
“皇上想要臣做什么,不如直说。”他无动于衷于对方的薄怒盈眉,只是笑意疏淡,眉色依旧不羁。
“不愧是朕的心腹肱股,懂得如何向朕漫天要价。”萧逸收了眸中怒色,口锋一转,开门见山地单刀直入,“朕要你娶兰嫣公主。”
有风飒飒响起,吹动青竹秋树,半空声响。他跟着萧逸多年,自然知道他一念既定,从此再难改变。下定决心来求他的时候,他早已经料到,萧逸兼具虎性与狐性,他为鱼肉,人为刀俎,皇帝又怎会轻易让他如愿。
只是不曾料到,他出手如此狠辣,一击致命,偏又不沾半点血腥。
他有足够的时候拒绝,可是她命在旦夕,已经没有时间等待。
他偏过头,语意艰难,面上还带着三分薄凉笑意,唯有垂在袖中的双手握拳如钵,似有骨骼轻轻碎裂。他吐字极轻,只说了一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