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心里一阵滚热,她从袁翰瘦脸上的爱怜猜到了自己的变化,于是投去感激的一笑。笑容停在嘴角,显出早衰的皱纹,反给丈夫留下一片苦涩。每当半夜,妻子给孩子喂奶,放下这个抱起那个,脸上涌出病态的红潮,两眼痴热地望着怀中婴儿,袁翰就很痛苦,恨自己不是女人……假期的最后一周,夫妻俩时常沉默,目光碰一下又躲开。一到黄昏,妻子就轻声叹息,终于,她提出来,让袁翰给部队发个请示延长假期的电报,即使不批准,等答复也可多住几天。主意很乖巧,但袁翰认为那是老兵油子拖泥带水延假期的手段,不肯办。妻子抱怨袁翰只顾自己的名声不管家,小女儿好象有病,吃了就吐,做父亲的能撂下就走吗?她气道:“你要走,抱一个孩子去,我养不活这么多,血给她们喝也不够。”袁翰那几天累极了,肝火特别旺,顶撞道:“养不了干嘛一家伙生两个?”话刚脱口,他就被妻子晕眩的模样吓坏了。最后一天早上,袁翰起身,见妻子睁大两眼也要起来,他急忙按住她,“别动,我自己来,我什么都会。”妻子一动不动,只有眼睛随袁翰身子转着。袁翰点火、做饭,吃了些东西,提起旅行袋,走到床边和妻子告别,妻子却侧过身去:“你走吧!”手护着两个睡婴。
南去的列车晚点了,烦躁中的时间就显得特别长,看谁都不顺眼,恨不得碰上个无理的人吵上一架。袁翰极力抑制着,规规矩矩坐在门旁靠椅上,看大墙上的车票价格表,计算路途花费,总是神不守舍,一会儿算多了,一会儿算少了。
“快呀,叫爸爸。”一们年青母亲把小女儿往前推,迎向一位高个儿、被海风吹黑了脸庞、畅快笑着的军人。这人提着两个鼓鼓的旅行袋,还有一挂香蕉,显然是刚下火车。小女儿正在受罪,小胖脚儿迈上一步,就回头求救地看母亲,母亲急声催促:“快呀,快呀,别怕。”(这个“怕”字让袁翰心酸)军人等不住了,雄鹰似的展开双臂,搂住小女儿。小女儿猛一挣扎,从军人怀里漏下去,跌进母亲怀里,小手死死揪住母亲的衣领,哭着往她身上爬。哭所惊扰了候车的人们,父亲狼狈地忍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蓦地,他看到袁翰,认定这是个知音,便朝袁翰苦笑,以解脱窘境。袁翰呆子似的毫无反应。母亲抱着小女儿和军人一起走出候车室。小女儿在母亲怀里还竭力躲远那位军人,但不时从母亲脖子后头偷看。他们不知道,这短短的几个镜头激起袁翰的思绪翻腾。
车站广播喇叭又发出通知,袁翰要乘坐的那列车又要晚点到傍晚,又得等九个小时。他本不想回家,可是,在车站外烦乱地踱了几分钟后,忽然意识到:要再这么踱下去,就会有行人的疑视,交通警的大喊,甚至医生的关注了。他下定决心,快步回家。
妻子从桌前扬起头,惊异的眼里满是泪水。她在给刚刚离去的狠心丈夫写信。
袁翰走近,她站起身扑过来,头顶着袁翰胸膛,撞了两下,靠住他肩膀,剧烈地啜泣。笔在桌面上滚了很远。“别哭,别……”袁翰安慰着,但妻子却止不住。唉,能在丈夫怀里哭,也是幸福的,你怎么会知道呢!
桌上半截信写着:
袁翰:我的救星,求你转业回来吧,做军人的妻子太阳能痛苦了,一年十二个月,你只能给我一个月,刚刚熟悉共同生活,你又走了。就是这一个月里,头十几天痴狂,匆匆忙忙跟偿债似的。后几天发慌,老是想:你要走了,要走了。中间又有几天安稳日子!我是个弱女子,受不了没有依靠的生活。看见这两个小女,我好害怕,简直不知道怎样把她们养大。老是想:她们会从床上掉下去,会给什么东西咬一口,会发烧……总之会死在这怀里,真是怕极了!这些念头你在时我没有,你一走就冒出来,我是不是疯了。还有经济问题,今后几年我们会很困难,受不了两地生活的花费,还是苦在一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