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木瓜举着手机按下一串号码,接着那位“幼稚”的前男友来了,木瓜要对我支吾什么,我摆摆手:“去吧,我把剩下的松鼠鱼吃掉。”
小包厢静下来。我也终于可以,战战兢兢趴在桌角,拨通赵远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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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酝酿了许多缱绻与忧郁要说给赵远听,可是拨了几遍他都不接,这才想起不到中午十二点他是不会起来的。
我和赵远其实是旧识。大约是十一二岁的夏天,我暂住在姑姑家避暑。姑姑比我大十六岁,做一家时尚杂志的总编,家里填满匪夷所思的东西,譬如一截破船,一张织纹诡异的羊毛毯,一缸透明的热带鱼。我最喜欢的还是她家那口巨大纵深的浴缸,真奢侈,我完全可以在里面游泳。每天帮姑姑整理完几页剪报,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可以抱着绘本去泡澡。那个暴雨初停的黄昏,我翻完夏洛特的《风到哪里去了》,风没有停,只是吹到别的地方去了,让那里的树跳舞。浴缸的草莓味泡泡渐渐退下去,我像很多女孩儿儿一样喜欢草莓样粉嘟嘟的物事,泡个草莓泡泡澡,裹条草莓花纹浴巾,浑身滴着水踏在光净的木地板上。我径自开冰箱拿牛奶,转身时突然发现客厅沙发坐着个年轻男人,端端正正捧着茶杯。我瞪大眼,蹭一声溜进另一间房。外面的姑姑笑:“我哥哥家的女儿,估计被你吓了一跳。”
若干年后姑姑辞掉工作,嫁到法国,对时尚杂志失去了兴趣。她常常往我邮箱扔很多照片,大多是她亲手种植的蔬菜、花木。我曾问她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来喝茶的赵远,她很认真地回答,到她家来喝茶的人太多了,实在不记得有个赵远。
我也曾问赵远:“你还记得陆编辑哥哥家的女儿吗?裹一条浴巾踩了满地水脚印。”
他则是很温柔地笑道:“当然记得,像只兔子。”
这是我们刚开始接触时的对白,是童话风格的文艺腔。
我二十岁,赵远已经三十二岁,是本城电视台的总编。我在电视台打工赚外快时,有人指着他小声说:“那个人很难伺候,你要小心。”恰好他转身,我看到他,吓了一跳,马上想到光净木地板上的水脚印。他一时当然不记得我,连看都没看我一下就从我和那位八卦姐姐身边走过去。
我们很快又碰面。他指着我反复修改了多次的稿子,微微皱眉否定地说:“这是访谈节目,不是舞台剧、话剧。”我心里想,这都是四美改过的,你还通不过?要是我告诉你这篇是青春美女作家钱四美的作品,你肯定屁颠屁颠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当然我的稿子的命运还是得到他毫不留情的一句话:“重写。”
我一面诅咒赵远,一面回忆多年前坐在姑姑家沙发里文质彬彬喝茶的男青年,又愤怒又好笑。
那篇稿子最后还是通过了。天色已晚,我转头看见收拾东西的赵远。他居然笑问:“你姑姑现在怎么样?”我一怔,渐而转怒:“你认出我来了?”他摆手笑:“和那时候一点没变,一惊一乍。”这句批评无疑有了亲近熟稔的意思,我语噎,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做,如何说。他却已邀请:“一起吃夜宵?”
糕团店的灯光铺落他身上,他样貌看上去和从前一样。我几乎忘记了他已经三十二岁,以为这些年来只有我一个人长大了,他原地不动。
他吃海鲜烩饭,我吃酒酿团圆。他含笑谈窗外风物、刺绣馆、书画院,一草一木都有故事。我来不及赞叹他的博闻强识,只记得他手指洁白修长,眉目圆润温和,声音饱满低沉。不久之后一起吃宵夜的时候,我已经能很自然地从他碗里搛蛤肉和笋片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