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火里生,弹坑埋(2)

徐凯的伤口是个血盆般的大洞,根本无法缝合,丁儒刚尝试了几次,摊开手,无奈地看着满手血在寒风中凝结成冰。

“快点!背!不行,抬走……他娘的!”陈子忠慌了,徐凯像是被刺刀捅烂的稻草靶,碰一下都会碎得一塌糊涂。

“别,别浪费纱布了。”徐凯推着不死心的丁儒刚,淡黄色的纱布染上刺目的猩红。

“弄走啊!傻了?”陈子忠向身后瞭望,白天穿越美韩军封锁线,安全抵达野战医院绝非易事,况且徐凯血流如注,走几步就可能断气。

战士们面面相觑,很快从尸堆里拖回几具尸体,剥掉美式军装,扯开,绑制简易担架。陈子忠一瘸一拐,嘴里喷火似的咆哮催促。

“我说别……”徐凯虎目圆睁,瞪得陈子忠扭过头。

“老陈。”徐凯的目光跳过纱布和从美军尸体上缴获的急救包,缓声说,“你要是还当我这个活死人是你连长,陪我唠会儿嗑吧。”

陈子忠的喉结艰难地蠕动着,刀割般疼。

“哎!”

战士们散去,陈子忠半跪在徐凯身边,握紧他的手,他们的手都在颤,黏稠的血从掌缘滴落。

“老陈,说这话你别介意。你在我眼里其实还是新兵崽子,只有,只有建连时那些战士,他们才是老兵,可是都……都死得差不多了,我活着愧得慌,现在好啦,太好啦。”

徐凯大口喘气,吐血沫子,他的目光从陈子忠的脸上滑过,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以前在抗联苦啊,经常有一队队的战士饿死,几个月以后才找到堆堆白骨围着架在一起的枪……现在也苦,可是不一样,你知道为啥不一样不?咱在朝鲜!”

陈子忠的手越握越紧,徐凯的目光如同油尽的烛光:“扛枪就得做好火里生,弹坑埋的准备,我早就准备好了……你这新兵崽子都当排长了,我放心……咱这枪不白扛……以前,以后……老子死也知足了……”

“老徐,别磨叽了,有啥愿望?我铁定给你办。”陈子忠心悸地盯着摇在徐凯眼里的微弱的光。

“我早就做好火里生,弹坑埋的准备啦!”

徐凯狂笑,鲜血箭一般从嘴里喷出,眼睛钩子似的挂在陈子忠的腰间:“我这伤……别浪费了,让我弹坑里埋吧。”

愤怒,不忍,沮丧,妥协,几种情绪在陈子忠瞳孔里闪过,他终于“哎”着抽出一枚手榴弹,背过脸,轻轻放在徐凯手边。

“老陈,部队交给你了,你说过,咱尖刀连都是倔脾气。”

“倔脾气,嗷嗷地,嗷嗷地……”陈子忠跌跌撞撞地向阵地走去,人生第一次感受到“逃”这个字沉甸甸的分量。

爆炸声在陈子忠身后炸响,峡谷上方大片的积雪滑落,轰轰掩埋弹坑,形成一座巨大的白色坟墓。

陈子忠踉跄着爬上阵地,哧啦拽开上衣,赤裸地迎着刺骨的寒风狂吼:“都他娘的是倔脾气!”

丁儒刚远远看着陈子忠,十几、二十分钟目不转睛,嘴里念念有词。

总攻在傍晚时开始,军号、喇叭齐鸣。尖锐的喇叭声在群山中回荡不绝,这种东北特有的喇叭吹出的声调从北方吹到东南沿海,从东南沿海吹到朝鲜北部,每次吹响他和攻城拔寨的战友都会看到遍野的红旗。

高地上的陈子忠目睹了雄浑壮阔的战争画卷:冷月寒星辉映着几十公里长的战地,双方士兵在公路沿线展开犬牙交错的激烈战斗,排山倒海的呐喊激荡天地,数不清的曳光弹、照明弹交织飞舞,似乎将傍晚拉回了黎明。炮弹在天空拽出密集的尖啸,峡谷下方手榴弹、爆破筒、炸药包发出闷哑的爆炸声回响不息。

“老徐!”陈子忠挥舞两把盒子炮,像是出膛的炮弹,滚烫,无情。

四辆M—4中型坦克朝向峡谷围成U形,韩国士兵正坐在柴油炉前吃晚餐。陈子忠带着战士们冲过去时他们丢下了来不及发动的坦克逃出了几百米。

柴油炉上煮着热腾腾的牛肉,拔掉瓶塞的酒瓶吐出浓郁的酒香,陈子忠向前冲了几步急停转身,污黑冻裂的手在锅里捞出两块牛肉塞进嘴里,弯腰捡起酒瓶猛灌几口,夹在腋下,人又扑了出去。

美韩联军遗弃的大炮、坦克、装甲车和各种汽车,绵延逶迤,一眼望不到头,到处是散落的文件、纸张、照片、炮弹、美军军旗、韩军太极旗和堆积如山的军用物资。

王牌美军骑兵师不败的神话就此破灭。

丢盔弃甲的韩军士兵被迫投降,他们几乎被俘虏他们的人吓傻了:被枪火烟雾熏得漆黑的脸上长着乱草似的络腮胡子,军装早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破破烂烂地露出几簇棉花。脚上套着两只大小不同的美式军靴,裤子的膝盖部磨得像薄窗纸,裤裆撕开足有一尺。更恐怖的是,他腋下夹着酒瓶,嘴里肆无忌惮地狂嚼,随手一枪便打烂了藏在汽车底部顽抗的美军。

“他娘的,白瞎啦。”陈子忠扬起空酒瓶,把最后的几滴抖进嘴里,朝远处大喊,“二班长,你会说朝鲜话,问问谁是他们的炊事员,拉到雪地里毙了,这牛肉让他炖的,跟牛皮糖似的。”

丁儒刚黑着脸走到他面前,啪一个敬礼:“排长,我军优待俘虏。”

“开玩笑也听不出来?”陈子忠掀起衣襟,使劲嗅着,酒在追击中全洒在衣服上了。

“你是指挥官,军中无戏言!”丁儒刚眉头紧扣,不依不饶。

“那我以前说×蒋他大爷,现在是不是划船去台湾?”陈子忠把嚼不烂的牛肉狠狠地吐在地上,丢下气炸肺的丁儒刚,转身找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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