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足与起步——门外的告白(7)

就这样,你在初初回国的“高热”状况下,“一失足成千古恨”地步上云门之路。

“跳舞不是你唯一的出路,既然要干,就得全力以赴,台湾不必多一个玩票的舞者,你希望云门能让自己骄傲,让社会振奋。”然而,躺在床上架构空中楼阁,下笔千言畅述理想,甚至站在众人之前高声疾呼是容易的。真正“起而行”,你才知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把自己风雨无阻地天天带到练舞所就是一项挑战。要求舞者把腿拉直、拿高对你和舞者都是毅力与耐心的考验。今天拉直了,明天不一定直,今天拿高了,明天必须拿得更高。绞尽脑汁,找材料,构思新作,请作曲家写曲,找音乐家把曲子演奏出来。然后你才能一小节、一小节地把舞编出来。编好了,练了再练,练到舞者开始恨你的时候,一个作品才略略成形。然后是服装、道具、灯光、场地、票务……由于剧场尚未专业化,一切必须自己摸索解决。一场演出往往是一年,或者两三年的血汗。一季演出结束,痛定思痛,往往两种念头一齐袭上心头:“下次不干了!”以及“下次要演什么?”外国编舞家一年只有一两个新作。在台湾,由于剧院少,观众固定而有限,每次演出势必推陈出新,于是你像机器一样每年编作三四个,乃至五六个作品,而你依然渴望新的不同于旧的,新的比旧的更上层楼……

即使不演出,工作一样持续着。即使不工作,坐在家里,也得吃饭。每到月底,义务处理账务的王连枝就会来找你,下周发薪,还差一点。她伸出两根指头。“两千?”她摇摇头:“两万!”舞者们大都离家在外,没有家人的照顾,甚至没有家人的祝福。凌晨两点,吴兴国打电话把你叫醒:“林老师,我胃痛得不得了。”你披衣外出,接了他敲开医院的大门。七点半,你赶交通车到政大上课。短短的时间里,你由背包包游欧洲的学生变成一个老师,变成舞团的负责人,你被强迫长大。

屁股又挨了一巴掌。“放松!放松!你不放松,伤好了,还会再受伤。”李格南的声音里忽然有老奶奶的哀求。看着他在发下的满额汗珠,你感到抱歉。把你调理好,是他给自己的挑战。你明白什么是挑战。你渴望放松,但云门五年,面对挑战之余,你已被训练得不知冷热,不知疼痛。肉体承担着一切压力,你闭起眼不去看它。戏,必须演下去。初习舞蹈之时,你花时间把成形固定的筋骨撕开重组,驱策身体去做它原做不到的事。回国之后,无人一旁修正指导,你以意志继续驱策疲惫的肢体去舞动。每当混乱结束,一切就绪,只待幕起之时,你已筋疲力竭。你憎恨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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