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学时代(4)

记得有一次我到西客厅,看见吴先生的书房门开着,他正低头来来回回踱步。我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他也不觉得。我轻轻地敲敲门。他猛抬头,怔一怔,两食指抵住两太阳穴对我说:“对不起,我这时候脑袋里全是古人的名字。”这就是说,他叫不出我的名字了。他当然认识我。我递上条子略谈钟书近况,忙就走了。

钟书崇敬的老师,我当然倍加崇敬。但是我对吴宓先生崇敬的同时,觉得他是一位最可欺的老师。我听到同学说他“傻得可爱”,我只觉得他老实得可怜。当时吴先生刚出版了他的《诗集》,同班同学借口研究典故,追问每一首诗的本事。有的他乐意说,有的不愿说。可是他像个不设防城市,一攻就倒,问什么,说什么,连他意中人的小名儿都说出来。吴宓先生有个滑稽的表情。他自觉失言,就像顽童自知干了坏事那样,惶恐地伸伸舌头。他意中人的小名并不雅驯,她本人一定是不愿意别人知道的。吴先生说了出来,立即惶恐地伸伸舌头。我代吴先生不安,也代同班同学感到惭愧。作弄一个痴情的老实人是不应该的,尤其他是一位可敬的老师。

吴宓先生成了众口谈笑的话柄——他早已是众口谈笑的话柄。他老是受利用,被剥削,上当受骗。吴先生又不是糊涂人,当然能看到世道人心和他的理想并不一致。

可是他只感慨而已,他还是坚持自己一贯的为人。

吴宓先生(1894~1978年)是位老清华,陕西泾阳人。一九一六年毕业于清华学校,一九一七年赴美留学,先入弗吉尼亚大学英文系,一年后转入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师从白璧德。一九二一年获哈佛大学硕士学位。同年回国,任南京东南大学外文系教授。一九二五年任清华国学研究院主任,并授《翻译术》课程。翌年,任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先后讲授《古代文学史》、《西洋文学史分期研究》、《中西诗文比较》、《诗译》、《西洋文学概要》、《欧洲文学史》、《英国浪漫诗人》、《文学与人生》等课程。曾三度代理系主任。一九四九年到重庆,先后任重庆大学、西南师范大学教授。著有《欧洲文学史大纲》、《吴宓诗集》、《文学与人生》、《吴宓日记》等。杨绛选修过吴宓的“中西诗文比较”、“翻译术”等课。他的“翻译术”注重动手能力的培养,旨在提高学生的翻译水平,具有实践性和理论性的统一,在这里奠定了杨绛从事文学翻译的基础。

清华大学研究院还鼓励研究生跨系选修课程。杨绛出于文学创作的需要,选修了中文系的写作课,授课老师是朱自清教授(1898~1948年),杨绛的文学创作是从朱自清的课上开始的。

朱自清不但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的造诣很深,他的文学作品特别是散文作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他一系列名作,脍炙人口,家喻户晓。他慧眼独具,发掘了杨绛身上文学创作的潜质。

写于一九三三年的《收脚印》,是杨绛的处女作,这篇作品收录于一九九四年出版的《杨绛散文》集中,杨绛在其《附记》中写道:“这是我在朱自清先生班上的第一篇课卷,承朱先生称许,送给《大公报?文艺副刊》,成为我第一篇发表的写作。留志感念。” 杨绛的这篇《收脚印》,显示了她摆脱稚气后对生活、对社会的感触,笔墨淡雅,意蕴深厚。我们不妨打开《杨绛散文》一起欣赏:   

听说人死了,魂灵儿得把生前的脚印,都给收回去。为了这句话,不知流过多少冷汗。半夜梦醒,想到有鬼在窗外徘徊,汗毛都站起来。其实有什么可怕呢?怕一个孤独的幽魂?

假如收脚印,像拣鞋底那样,一只一只拣起了,放在口袋里,掮着回去,那么,匆忙的赶完工作,鬼魂就会离开人间。不过,怕不是那样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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