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将不做一个痴呆的聆听者(3)

“但是人是不能满足的,人多了就嫌杂,管不得那股生气多么珍贵,那时多少人想调单位呀,一队伍人来到台湾,里头许多江南江北大户人家出生的,不愿屈居在小平房里,就钻门路往条件好的单位调,那时还有人逃走了,凭着大陆带来的金子做生意去。我们不争不抢,只是跟着医疗单位往台北来,就配到这里了。唉,算来有四十几年,人生的后半就在这里。新竹那眷村还在,不久也要改建了,不改建还真不行,我有个老朋友住那里,进门一条窄窄的甬道,右边墙上挂满盛开的兰花,左边是卧房,人走过去,花架的吊勾还会勾到肩膀,到底一扇门推开,满室泛黄的书画,书堆中勉强放了一部电视和两把椅子,及一条通向厨房的走道,他戴着眼镜坐在书堆拥簇的椅子里,我只看到苍老两字,属于我们的那个时代,无声无息,只变成他书堆上、镜框边的一点反光。我似乎看到一个人只能坐在那里,任由时间慢慢蚀化到不剩一滴记忆。你知道,后代子孙不会记得先祖的,记忆勉强到第三代,可又无足轻重了,第三代忙着他们的人生。”她咳嗽,停下来饮茶,“抱歉,我很久没有讲过这么多话。”她拉拉衣领,站起来,去厨房把方才那壶水再烧热,我随她到厨房,替她将茶壶放在流理台上,水沸后可即刻冲茶。

厨房墙面铺贴白色瓷砖,除了接近天花板的地方微微泛黄,抬头所见的地方都洁白发亮,抽油烟机虽老旧,倒没有沉积油垢,锅子碗盘都是失去光泽的老样式,但干净清爽地趴在流理台上晒着窗口投来的一缕阳光。我说:“整理得很干净呢!”

水沸了,她慢慢提起水壶冲茶,没有回答,仿佛没听到我那声赞美。墙上一只铜色挂钟,一摇一摆催着时间。我抢先端起泡茶壶回到客厅,她没有跟过来,转身去洗手间,我环视四周,电视上有两个相框,分别装着年轻孩子的照片,一男一女,墙上空白,只有一只圆形时钟。石英蕊走动的声音有规律的敲击这屋里的每一角落,我坐在桌前倒茶,那声音也不曾遁形。过一会马桶冲水的声音传来,隔了木板门,那声音沉闷而悠远。老太太慢步过来,脸上沉静从容,亮而不烈的阳光在她身上都仿佛沉睡,待她坐到眼前,我只觉时光都老了,我像坐在一个脱离现实的空间里,那儿只有静缓的空气、失去光泽的墙壁、散发腐气的家具和沉重迟老的呼吸。

“我刚才上洗手间时在想,生活竟可以简单得变成只是对着一部录音机讲话。”

“当然不,我在这里聆听您的声音,记录您的表情和情绪,录音机只是一个方便记忆的工具。”

“现代文明的产物!就像照相机,可以留住青春,留住影像,留住那些原可以忘记或扭曲的事实。”她停了停,眼神又是伸向一个远远的地方,“如果没有相片留下的证据,我并不在意一口否认已存在的事实,真的,无视于道德感有时也很快活。嗳,我是不是毫无头绪,孩子,你还年轻,也许知道事情应从哪里开始,而我老了,有些糊涂了,我的人生总是以片断的方式突然浮现脑海,但我讲的时候,这部人生变得更悠长而急于表达,你若听得糊涂,随时可以问我,我也不在意你是不是完全依据录音机录下的写,我也可能叙述错误。……”

现在,我很清楚知道,老太太是个生动的叙述者,但她可能失去某部分的精准,她不只说故事,她还要诠释那故事,她在对她的人生发表意见。我的纸页上记录的轨迹开始凌乱如散落的枝叶,而我仍坚持把相关的事情画出图式来,以免不断重复聆听录音带,我并不打算在这个书写的案子上下太多准备功夫,以过去的代笔经验,若口述与数据搜集顺利,一季就可以完成书写。如此算来,五次到十次的录音该可以完成初步工作吧。

但她告诉我:“孩子,你不必急着把我的故事很快听完,我没打算当一个精明的诉说者,八十年的人生,需要一点耐心去回味,你是菊子的侄女,我邀你一起来,就将你当自己人了,你来坐坐,甚至留下来吃饭,你对我的人生的感觉不要拘泥于录音带,孩子,我们多点时间相处。”

这些语言令我深感挫败,我只盘算工作时数,不涉情感,她却试图建立情感的联系,我该后悔接这个案子吗?大姑曾为她做事,难道我该为了她们两人曾建立了关系,而替大姑做人情,做类似买一个时段送十个时段的交易?她们两人若有感情,为何在大姑洗肾度日时,老太太不曾亲自探访?大姑过去也鲜少谈及这位雇主?时钟的滴答声在屋里响着,天花板两盏日光灯的两边发黑了,这屋里的一切都陈旧,大姑的脚步过去也曾在这里响过。那么,她的故事里会有大姑吧?我心中一片茫然,为了那已走掉的时光里可能存在的人事,我卖出时间和脑力。哦,我将不做一个痴呆的聆听者,我得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只为了钱而卖掉时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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