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子玄思冥想的时候,是“圣人为腹不为目”(《老子?第十二章》)的,是重视身内的体验而排除目之所至的感性经验的。他要“塞其兑(蹊径),闭其门”。只有这样的“致虚极,守静笃”,他才能以冲虚而博大的心怀、宁静致远的思索,去了悟宇宙万物的运作,他才能从扑朔迷离纷纷扰扰的物质世界,追本溯源,回归那宇宙的本体。(《老子?第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这时,老子可以对自己的体悟过程有一个总结了,就是“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而且进一步认为感性经验越多,那你离天道越远:“其出弥远,其知弥少”。(《老子?第四十七章》)
在人类伪诈过多的时代,老子所追逐的天道自然,乃是为的达到不受污染的、充分而全面发展完美的人性。这人性是复归于朴的,与宇宙本体同在的。他认为世俗的美正是不美,“美言”正是不足信的谎言。(《老子?第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种返璞归真、反对世俗之美的观念,是老子非美学的美学,反伪而求真的美学。这种回归自然的纯朴的理想,对于中国此后千百年的文论、诗论和画论,都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尤其在伪善的仁义礼教之前,老子的思想有着鲜明的叛逆性质,这对后世的庄子、刘勰、钟嵘直至明代的徐渭、李贽、袁宏道和清代石涛的理论都有着内在的启示。而老子哲学对中国山水画、山水诗的影响,更是内在而深刻的。老子的思想体系,形成于春秋战国之交,汉代佛教渐入中土,魏晋文人之谈玄,盖源于佛、道两家,而佛学之所以能中国化,首先有道家的“无”与佛家的“空”灵犀相通,故尔可以说,道家学说的深入人心为佛学之东渐铺平了道路。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王维崇佛,而其诗又多道,八大山人亦佛亦道,石涛本为和尚而其《画语录》又以道学为其本。要之,佛与道所希望于人的,都是要使人净化,修养空灵的心怀而静摄宇宙的变幻,而只有清明在躬,才能从芸芸扰扰的万有之中超然而出,才能以岑寂而宁静的心怀去体物。
因之,中国诗与画,首重空灵与淡泊。当然,中国诗史与画史上也不乏“我执”之辈、繁琐庸俗之辈,然要非中国艺术的本色,更不是其极致。真正的卓绝的中国古典诗歌与绘画,都是要求艺术家能“观于象外,得之环中”,“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这环中、心源和老子追求的宇宙本体“一”是完全相同的。老子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老子?第三十九章》)当达致这体道为一的境界时,那就能“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老子?第四十五章》)。那时诗人和画家才能“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那才是达到了老子所谓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才能做到眼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落笔无非天然生机。明代李日华讲:“必须胸中廓然无一物,然后烟灵秀色与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拍,笔下幻生诡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