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青春仿佛因我爱你开始(13)

我只是希望他能对我母亲好一点。不要再逼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我甚至希望他能另有女人。但你知道,有些事情我压根就插不上话。

其实我对父亲也不是完全没有温暖的印象。记忆中我最欢喜的,莫过于随父亲回老家探亲或是过节。至少在那时,我可以看到他操着土话,游刃有余地穿梭于我极端陌生的人群中。那是与他在上海截然不同的样子。面对那些面目褶皱、苍老的乡亲,他会表现得异常热切,虽然这热切中包含着只有我能读到的轻蔑。那是不知从何时起就痴缠他的顽疾,我不知道他是从何时习得的,但如今早已病入膏肓。

从前听我母亲说过,父亲早年并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作为外公学生的父亲当年从来不曾表现出超越于“谦卑”之外的一丝一毫野心。也许连他自己也无法想象,岁月可以将一个人磨蚀成怎样的形象。反正如今是再难以分辨,他那些迥异的面目,究竟是因为虚伪,还是因为流变。

坦白说我父亲对我母亲并不好。他不爱她,或许他结婚时的处境,尚不足以闲暇到去思考什么是爱。他出身低微,却少年敦敏,深得师长喜爱。他只身一人到城市求学,帮过他的人无数,他如今也悉数重谢。除了我母亲之外,所有人都恭维他知恩图报。但当他攒到足够的资本解放身心的时候,已经有了我。他将我视做骄傲的投资,不遗余力地栽培我,而如今,即使他看起来对于我的处境十分满意,间中也夹杂着些许得意:我到底是,始终没有超越他。这是他乐于看到的。

我的外公外婆死于退休前旅行中的泥石流。父亲悉数继承了赔偿款,那其实也不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但我母亲骤然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我想她的抑郁从那时起就从未好转。当然,我母亲对金钱毫无贪念。因她一生都没有受过穷,那是她唯一的福气。可她又是追求精神幸福的人,于是输得更彻底。

我看过她从前写给我父亲的情书,那些信在她神神叨叨以后,被诡异地塞在了茶几下的核心刊物中。她的字写得不好,但却看得出来使出了劲道。她写着:

“欢迎你以后常来我家。还有,你可不可以以后不要再叫我小杨。”

那时我外公家住在医学院路附近,行道树是那种常见的法国梧桐。我猜想我母亲是再也不想走一走那条僻静的街道。而我父亲纵使开车路过,也断然不会引发丝毫追缅。

也许有一天,我和林玮质会变成这样,我和孙吟也会变成这样。那些重要的路,从惊喜一点点走到漫长的麻木,也未必花得了多少年。在青春的回忆中,时间是碎纸机、是垃圾桶,在摧毁欢声笑语的同时,也将吵骂声默默地消了音。小的时候我会责怪父母不够相爱,长大以后才发现,要找一个人好好爱下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我自己都做不到,他们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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