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你离开了这里,从此没有人和我说话(4)

可我实在不喜欢那个氛围,因为她的光辉形象与我无涉。我根本不会因此而多爱她一点,甚至多看她一眼。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美好假象的营造也实在是对我无害。怀揣着并不彻底的感恩,如今无论我去到哪,也多少会想到她,想到我姐,想到我姑父,给他们捎去满满当当的礼物。这种滋味无可详述,甚至不过是为着感恩而感恩,为着想起而想起,为着遗忘而选择性地遗忘。但说出来多少会有些忘恩负义。

我最近一次去上海看姑姑,还特意穿得学生一些。因而,在某些关键的时候,我依然会参考她的喜好,虽然这对如今的我来说,这种收敛仅仅是出于礼节的考虑,哪怕是来源内心的尊重,也是最最表层的东西。见到她的时候,她给了我一把新钥匙,因为童年时的那一把,早不知道被我丢去了哪里。虽说是去看她,可大部分时候,我都和上海的朋友们纵情逸乐,凌晨合眼,她也不再会掀我的被子催我起床。

某天中午起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的黑色内衣和丝袜被平整地叠在沙发上,卫生间各种瓶瓶罐罐都整饬摆放,绝不是前日我困势懵懂卸妆时的狼藉面目。已经半干的面膜依然摊在原地,她没有动,也许是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用。

这些令我突然间有些感动。仿佛她已不再是她。凌厉不见了,转而成了温顺。她甚至成为了我童年时曾期待她成为的那个样子,一种弥漫的、模糊的、我不甚了解的形象。她也不再喋喋不休地诋毁我的母亲,这直接导致了我们稀少的谈话冗余了无数留白。

家中安静至极,仿佛静谧本身就是一种声音。我姑父依然在一些故纸堆中独自寻找乐趣,而我姑姑则成天摆弄着各种药罐。他们的内心,似乎都居住着某种无生命的东西。但孤独永远无法成为丈量生命的尺度,虽然它看起来是内心的日常分泌物。但它终究是有害的。我也是在那一刻第一次感觉到,我和王乔都走了这件事,多少有些无情无义。

尤其是我姑姑在手术以后,人似乎骤然老了一圈。开始时我并不了解,胸部的存在对于一个中年女性会有多大的影响。但我后来发现,医者对于生命的挽留方式是那样苍白和粗暴。被物理切除的,可能是人类某种深切情感的基石。不自觉地,当我再见到姑姑,会注意起她不复存在的那部分身体。而下一道目光,便是掷向我的姑父。

我努力着不让这样的衔接看起来太伤人,但我知道正是他人的刻意努力才令我姑姑的痛苦以越来越快的速率向心灵深处塌陷。那种系统而全面的衰老,即使在我这样的外人看来,都极为不忍。年龄与疾病,以及一些平淡至极的琐事已密布她的生命,任何在我看来还有那么些美好的演变在她的眼中早已丧失日常的存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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