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此毫无根据的就认为这橘子是被引到日本去的“洞庭红”的海外苗裔,只因它外表看来真的就是古诗中的所说的“洞庭红”形貌。
洞庭红其实就是洞庭柑,而此洞庭不指湖南那个湖,而是指江苏的太湖中的洞庭山。南宋名将韩世忠的儿子韩彦直写过一本《橘谱》(那是世界上第一本有关橘子的百科全书),书中说:
洞庭柑,皮薄味美,比之他柑,韵稍不及,熟最早,藏之至来岁之春,其色如丹,乡人谓,其种自洞庭山来,故以得名。
身为名将之后,韩彦直却是位务实的地方官,在浙江永嘉(温州)一带“拼橘子经济”。
洞庭柑当年是可以入贡的,唐代诗人白居易在身为当地太守时就亲自去拣橘上贡,并且写了一首七律,《拣贡橘书情》,最末一句是:
愿凭朱实表丹诚
他的朋友周元范也和了一首,其中一二句如下:
离离朱实绿丛中,似火烧山处处红。
红得像一粒心,红得像火,洞庭红就是如此。
我在台北街头看到名称为“日本蜜柑”的,一斤可秤上六七个的小小红红的橘子,只因被它异常的金红所魅,一时竟如同痴心的老年男子,忽在街头见一小女孩生得极为端严都丽,便急着跑去问她: “请问你是名画上某某夫人的曾孙女吗?”
那老年绅士于画上美女其实是只曾远观只曾风闻,却因异代相隔从来不曾亲其芳泽。但居然被他问对了,小女孩竟真是那美人的后代,他凭的不是DNA检验报告,而是直觉,近乎灵异的直觉。
洞庭红柑最让我难忘的还不是白居易的诗,而是明末抱瓮老人《今古奇观》中收的一个故事。故事名叫《转运汉巧遇洞庭红》,说到明朝苏州有位文若虚,本为聪明世家子,却因倒运败尽家产。好在他有从事海外贸易的朋友,就邀他上船散心,他手头只有一两银子,顺便买了一百多斤洞庭红,船行三五日,到了一个“吉零国”,那些橘子原拟自用的,不料却被吉零国人看到而高价竞买,一刹时他竟变成了千两富翁。这故事借吉零国人的嘴,把洞庭红赞成了琼浆玉液。
深夜灯下写稿,剥一枚小橘放在一旁,自觉比被人贡橘的皇帝还尊贵。唐朝白居易爱赏的,宋代韩彦直描述的,明代小说里绘声绘影的,日本人拿去育种的(我猜),最后台湾人拿它在中部果园试种成功的这枚橘子,我是多么庆幸自己正在享用它,只是我很想问它:“请问,你真是洞庭红的后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