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杜尚与我

写下这个题目,心里立刻生出一点疑虑:会不会太放肆?人和人难道是可以随便相“与”的,尤其是对一些杰出的人?杰出的人只配让我们抬头景仰,而不是与之比肩的。倘若因为我对杜尚作了些研究,张口就说“杜尚与我”,人们就会当面笑话——“什么杜尚与你!有没有搞错?”可我真的想说的是杜尚与我。因为杜尚就一个,他在那里,喜欢他的人,就朝他走过去,凑近了观察。正如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有一千个观察者就有一千个杜尚。这话不是随便说的,有证据在这里:我曾看过一盘介绍杜尚的录像带,那是拥有最多杜尚藏品的美国费城美术馆摄制的。看了之后,大失所望,里面讲的全是对杜尚画作的分析,非常技术化,杜尚被当成一个画家介绍着,其中没有提供任何我想看见的东西(据我看,杜尚最精彩的恰恰不是他作画的那部分)。因此我知道了,那是杜尚与费城美术馆,不是杜尚与我。杜尚与我则用另一种方式交往着。人和人相交是要有缘分的,我们对那些已经作古的人心仪爱慕也一样是要有缘分的。我跟杜尚有缘分吗?我不知道。九年前我去芝加哥美术馆,走进收藏杜尚作品的展室时,迎面就遇上他的一件“现成品”——一个木制的衣钩,那种四面张开的,像花朵般的衣钩——用一根尼龙绳四面不靠地悬挂在半空。我的眼光落在上面288 杜尚访谈录Dialogues With Marcel Duchamp的一刹那,突然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活像看见一个幽灵。这非常奇怪,衣钩普通极了,既不怪异,也不凶险,静静地垂在那里,一动不动,许多人走过去根本没有注意。直到现在,我还真希望自己那次是见到鬼了,见到了杜尚的清魂。但我又知道,肯定不会了,杜尚亲口说过的,他一死,就要完全消失,他说:“我并不要另外一次生命或者轮回什么的,这有多么麻烦。”可我为什么如此迷恋杜尚?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有没有搞错?

十年前,当我读到那本《杜尚访谈录》时,便觉得自己乱七八糟的生活中透进了一线亮光。我说“乱七八糟”是毫不夸张的。那时我在美国学校学艺术史,成天通过书本跟无数的艺术家打交道,他们把我的思想彻底搞乱了。每个艺术家都在告诉我他(她)就是方向,他们试图引领我,同时又在彼此争吵,我听听这个,看看那个,谁都有理,谁都不能不理,简直惶恐极了。同时,美国的学院教育不是在为学生们澄清、理顺这一堆乱麻,反而津津乐道地制造出各种理论,并且还互相复制,根本就是雪上加霜。这一切层层叠叠,压得人不能透气……那真是一段非常痛苦而黑暗的日子。现在我不由地常常惊奇,我们人类的教育制度,甚至是我们人类的文明,最让人不能明白的地方,就是不断地炮制大量的垃圾来淹没你,窒息你。在这一大堆吓人的文明垃圾里埋没了多少年轻新鲜的生命,只有天知道。而整个的这一切还在继续有效地运行着,搞乱和埋没其他学艺术史的学生、学者以及无数学习艺术的人和艺术家。

想象一下吧,你赤手空拳,身上没穿救生衣,手上没有罗盘,艺术之海上又常常风浪大作,海岸又遥不可及,你怎么办?如果这时有一个救生圈突然向你抛来,天哪,你当然要死死地抓住不放了。就是像这样,我一把抓住了杜尚,伏在这个救生圈上,我安心了。海上风浪依旧,可已经不在话下,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被打沉了。十年过去了。

在这十年里,我为杜尚写下些文字,用尽了我能想到的赞美之辞。那些文字肯定描述了某种美好的东西,甚至能够打动一些人。我也借此获得了一点看待艺术的立场。

比如,有一次我在洛杉矶遇到一位在中国城一家书店里办画展的中国画家,他为能来美国搞画展显得意气飞扬,对我说:“我艺术的使命是让中国艺术走向世界,让人知道中国艺术是最高的。”我看着他用传统笔墨和构图法画成的山水条幅,不无惋惜地想:假如他对我说的是,“哎,画了几张画,想到美国来弄点小钱”,我肯定会多尊敬他一点。我还看着他梳得油亮的头发和神采奕奕的脸想,人一年年地长了岁数,有了年纪,肯定应该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要是做了艺术家,直比普通人又高出一截去了(世人都这么看!),那更该知道自己是什么了。可是怪,别的职业的人都挺本分,偏偏越是当上艺术家的人,越容易忘了自己是什么。艺术家自己,有时还得添上周围的人,都在使劲往他那个自我里吹气,吹成个彩色的大气球,拿在手里招摇过市,觉得挺美。而且,说来几乎叫人丧气,一世界的艺术家都在这么干。美国艺术家吹起他们自己的那个气球来,气还要足,色彩还要鲜艳。拿出去,比如拿到中国去,人人都仰头争看,啧啧称奇。

过去,我也在观看的队伍里,而现在却在手上拿了一根针——这根针是杜尚——逐个朝这些气球戳过去,看着这些漂亮的大气球被针一戳就破,噼啪炸响着,成为色泽黯淡的碎片残骸,落到地上,我觉得很痛快。

还有,看见一位海外艺术家这么自述道:“艺术的可贵之处在于不断创新,每一幅画都要把自己的才气发挥到底,要跟别人不一样,发挥到淋漓尽致,要精进,要配合社会变迁的节奏,硬碰硬地求精进。画作要有哲理并要求完整。我个人对艺术抱着使命感,这一点一直是我坚守的信念。就绘画表现来说,建立自我特有的绘画语言,并强调时代特有的精神面目,也是我一向执著的。绘画可以提升文化,有使命感的画家在文化活动中是最重要的。”——他说的这一堆是什么?我不懂。可有一点我懂了,觉得自己的艺术重要,是错。就像我们活人,觉得自己重要一样,也是错。

我顺便也懂得了另一点:这个世界其实有两个体系,一个是人设的体系,在这里有一种人为的秩序,什么东西是该抬高了搁在上面的,什么东西是该搁在下面的;另一个是世界的本来样子:太阳照例升起来了,照耀着每一个活动着的人,这些被称为人的生物,有的在种地,有的在修鞋,有的在画画,有的在掏阴沟……仅此而已。其中没有上面说的什么“坚守的信念”、“特有的精神面目”,以及“最重要的”。说到底,我们全体只拥有一个事实:活着。然后用各种活动去充满“活着”这个空荡荡的大口袋。仅此而已。实际的情形是,知道这个世界“本来样子”的人非常少,数得过来的,老子是一个,他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杜尚也算一个,他说:“活着,画画,做一个画家——从根本上说不意味着任何东西。实际上,在今天事情还是这样。”

谁要是能看清世界的本来样子,我就佩服谁,管他是什么人。

不知不觉,我跟着杜尚,跟到艺术外面去了。我脑子里不再想着艺术这档子事,艺术史对我变得无足轻重。看着人们在这块地盘上争论辩解,我甚至觉得很奇怪——他们在说什么?其实也不必奇怪,在人为的体系里,没一件事不被弄得复杂,你的心思、感觉、精力全要拿出来对付各种主义,选择这个那个立场,搞清这个那个概念。你在里面磨合,挣扎,喘气,大汗淋漓……渐渐地,你就耗干了,像一茎枯草般地倒下,这一生就对付过去了。面对这个惨烈的事实,很自然的,艺术、艺术史就没法重要了。

杜尚其实对艺术没做太多的事(所以他有那么多时间去下棋),他就是在对人生的还原过程中顺手把艺术拿起来看了看,觉得在人为系统中,艺术的地位被抬高得有些滑稽。他笑起来,轻轻地——他从来不是一个激烈的人——在《蒙娜丽莎》上画了胡子。我们糊涂,还以为这一手既轻巧又来事,都跟着学。这太危险了!你穿透过了这团错综复杂的人为体系了吗?你像脱一件脏衣服似的把它脱下了吗?如果你没有,就趁早住手,不然,你会显得不光要名,还想不付出劳动就得名得利,多贪呐。

杜尚是最难学的,这完全是一个向内的过程,你要放弃许多东西,然后转过身来,面对你自己。你要练就一付眼光,穿过层层叠叠社会的、观念的、自我的衣服,看清你自己,看清那个叫生命的东西。不然,你做的一切都是白搭——有时比“白搭”更坏,你把水搅浑了!

只要还是站在人为的体系里看艺术,即使一个艺术家“把自己的才气发挥到底,要跟别人不一样,发挥到淋漓尽致,要精进,要配合社会变迁的节奏,硬碰硬地求精进”,他也决不可能成为“文化活动中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不在这里,它躲在人为体系之外,它在那个本来的样子里。它其实离我们不远,总在那儿呆着,可我们总看不见它。杜尚是一扇朝它打开的门。整个事情就是这样。

问题在于,我看到了这么多,并不等于我做到了这么多。我的思想走在我的自我前面。那个自我看上去远不如思想活泼矫健,清新可喜,甚至还有几分迟钝笨重,阴郁愚鲁,但它沉着地盯着那个欢快前行的思想,一点儿也不自惭形秽。它拿得准,它比那个“小家伙”要有力量得多。

它真有眼力,情况的确如此。

近两年我开始在想,凭什么总抱着杜尚不放?这些年下来,我为杜尚做了点事,杜尚也对我做了点事,现在,咱俩谁都不欠着谁了。就此分手,又体面又合适。再说,我压根儿不喜欢自己总跟人跑,杜尚难道比我多长了个脑袋吗?说起来他并不是一个好画家,他从来不是。他早年留下的习作,每个艺术学校的学生都画得出。他那张著名的《下楼的裸女》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他创作那张画时的1912年,表现运动的观念早已正式提出,而且成为意大利的一个响当当的流派——未来派(1910年);而他表现运动的手法——分解形体——也是立体主义提供给他的,又不是他自己发明的。他为这张画走红,简直莫名其妙。他那点艺术上的小试验其实不值多少钱,有太多的画家比他做得多,做得好。没有他,现代艺术的进程——仅就风格的发展而言——完全毫发无损。就算他那些反艺术的思想珍贵,现在也是尽人皆知,个个都拿来武装到牙齿。没有他,我自己就不能游到岸上去?岸已经是看得见的了。现在我可以撇开他,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我还真这么干了,我开始涂抹一些其他文字,有那么一篇两篇的,还颇能骗人,赚到一点读者的眼泪。我想:“有门!甩开膀子干吧。在艺术上我是熬不出来了,地盘全叫杜尚占了——他可够狠的。可是东边不亮西边亮,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现在,我坐在美国加州某个小城的一栋房子里,跟前是一张书桌。我们的小街静极了,男人们全出门上班,孩子们都叫学校给圈着,女人们被永无尽头的家务事拴在自家的房顶底下。加州的阳光真是灿烂美好,把窗外的一棵柏树、一大丛袅娜的夜来香照耀得熠熠生辉……一切是那么静谧和美,可我忧心忡忡地交握着自己的两只手,对着一杯渐渐冷下来的茶,由衷觉得,在平静如水的生活里危机四伏。往往只消一个念头,就足以荼毒我们不长的人生。这还不是说那些要去杀人偷盗的坏念头,偏偏还是些“好”念头,就比如说想做一个作家的念头。

这个念头让那些我在艺术里批判的一切重新回来了。它们笑容满面,对我完全不计前嫌,它们知道我舍不下这些老朋友。你说,人心究竟是一个什么?它到底能为你储藏多少脏东西?我对此感到惊奇、困惑,而且束手无策。我害怕着自己,可同时却有几分佩服着自己。在艺术界,我大刀阔斧,拿一把借来的扫帚清除了许多垃圾,可是在自己的内心,所有的垃圾原封不动,甚至被打包储存,拉栓上锁。这一切干得多么漂亮,而且神鬼不知。我走在人前,边缘整齐,表情明确。

看来,就目前而言,靠了自己,我还是游不到岸上去。杜尚来过了,又走了。他一走,我被留在了原来的地方,还是那个过去的自己,还是那个有欲望的、一心要了不起的俗物,在艺术界扮演一副超脱的嘴脸,可是跑到另一个地方去故技重演。我瞧不起这个自己,可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自己彻底消灭了,让那个自我死得透透的。我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在书房里转了一圈,一圈都是书,可没有一本是我想读的,它们肯定帮不了我。

我只好再翻开那本薄薄的《杜尚访谈录》,头埋了下去,又一次读到:“我反对所有的这些……一切小心翼翼的盘算,一堆非常逻辑化的原因:我是该选择绘画,还是选择别的?”“我喜欢活着,呼吸,甚于喜欢工作。我不觉得我做的东西可以在将来对社会有什么重要意义。因此,如果你愿意那么看,我的艺术就可以是活着:每一秒,每一次呼吸就是一个作品,那是不留痕迹的,不可见也不可想的,那是一种其乐融融的感觉。”

我被这些已经读过的话再次感动得眼眶湿润,并且在下面重重地划了线。

王瑞芸

2001年3月14日于美国加州千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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