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藏獒》 情和欲的原野(2)

欣欣格拉是悄然无声的。一年四季除了风声雨声雷声雪声和狗叫声还有什么呢?对了,还有赛马会的声音一一人的笑语、人的号叫和马的嘶鸣、马的奔腾。赛马会一年只有一次。正月,冰封大地的时候,那突如其来的喧闹让人莫名其妙。牧人们从四面八方、从遥远的迷雾中走来,在六十七间房子四周的枯草地上扎起帐房。人影幢幢,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那么多,那么多。袅袅的炊烟濡染着纯净的空气,烧牛粪和煮羊肉的气味从地面香到天上,可以听到太阳吞咽口水的声音。赛马会上除了赛马和射箭还有物资交易。县城的人赶着几辆马车运来一些日用百货,从牧人手里换走藏药、兽皮和水晶石一类的东西。就两三天的工夫,赛马结束了,交易结束了。消逝了帐房,消逝了喧闹,消逝了一些最最让我着迷的场面,那就是狗打架。这是真正的战争,随同牧人来这里的狗和居住在欣欣格拉的狗总会把互相嘶咬作为生活的主要内容。它们之间似乎永远存在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我曾经为消逝而惆怅。我发现我的惆怅这种最最纯真简单、最最幼稚可爱的意绪,恰恰是这个世界最难理解的。悄然无声的欣欣格拉,你已经消逝了。当一切都成为往事的时候,消逝是你最好的去处。

我不知道参加赛马会的牧人们来自哪里、去了何方,更不了解他们的生活境况。在我的印象里,他们是来去匆匆的一群,是健壮善良的一群,是会笑会跑会打会闹的安时顺处的一群。他们是荒原上最为惬意的生命,是自由地奔向远方的骏马。而我们——居住在欣欣格拉的这些人就不同了。我们是汉民,我们不会赛马射箭,我们的唉声叹气要比欢歌笑语多几千几万倍。我们是不幸的。是的,我那时就这样理解。我以为只要是牧人就不会唉叹生活。我羡慕他们的开朗与自由。我想做一名驰骋四野八荒的骑手。我要射箭,我要睡到帐房里的地毡上去。可是我不能。我是汉民。我因此而憎恶我所从属的这个民族。我是迷茫而伤感的。

我有什么不对么?过去了许多年后我问我自己,迷茫和伤感有什么错?就像我无法选择出身一样,我无法不按照我的天性的轨迹去延展我的思路。我相信我渴望做一个骑手和一个女孩渴望做母亲,一个男孩渴望做父亲一样,是造物主赐予的灵性。我思念我的欣欣格拉。

我离开了欣欣格拉,这就是说我告别了我的骑手梦,甚至告别了我接近骑手的任何机会。而图而隆家的玛赛吉雅说,如果我是骑手,如果我外出远行,她就会跋山涉水去找我。她说这话时我刚过十六岁,已经晚了。那个年龄的我正在被生活和社会的种种烦恼弄得焦头烂额,那个年龄的我只想让别人适应自己和只想让自己去顺从命运,而决不愿意抛弃一切既得利益去追寻童年的梦幻。玛赛吉雅的话与其说是为了爱的遐想,不如说是坚定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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