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1)

林远兵见许志不再说话,推起车往小红门那儿走。 

许志往回退了退,拿着林远兵送他的手套朝她挥了挥手。等林远兵进到了门里,许志又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儿,直到看见林远兵家二层楼上的窗口亮起了奶黄色的灯光,他才转身往回走,这时他看了看手表,时针和分针的指向是:十点零八分。

许志近来的思想非常活跃,不断深入的哲学思考使他把现实中发生的种种事件联系起来,这让他的精神一直处于异常紧张的状态。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好不容易入眠了,可没睡多会儿又被噩梦惊醒。那常常是早上三四点钟,后来这个时刻成了他的生物钟,一到这个时间,他就会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他的梦光怪陆离,各种各样的人物,五花八门的事件,荒谬怪诞的想法交织在一起。  

有一次他梦见了毛主席,毛主席穿一套草绿色军装,手里拿个军帽,缓缓向他走来,就像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时见到的那样,不过面容比那时憔悴苍老许多,步履也不像当年那么稳健,毛主席走到他面前,说你对于国家未来的前途有什么想法啊?  

毛主席很亲切,很慈祥,笑眯眯的,许志就对毛主席说了自己的想法,毛主席很认真地歪头听他说完,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就被拍醒了。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拧亮台灯坐到书桌前,仔细回忆刚才和毛主席说的话,打开笔记本把它们默写下来。因为说的太多,怕忘记后面的,字写得很快,龙飞凤舞的,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认得出。  

他记得他跟主席说,关于阶级斗争问题他有不同看法,这短短几年里我们外交上取得的成绩,比如,尼克松和田中角荣的访华,而推动这一历史航船开启舱门的竟是一颗小小的乒乓球,这些都足以证明您无与伦比的智慧和胆识。可是,有关阶级斗争理论运用到国内革命实践当中,却是不成功的。您夸大了阶级斗争的作用,一定意义上说,您的神经太过于紧张了。您不信任任何一个人。当林彪事件发生,我想您一定会对自己前些时候的思想和行为进行一次深刻的检查,我看见您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我想我的猜测是对的,您已经反思自己了。可是啊,主席,为什么您不趁着这股东风把历史航船彻底扭转过来呢?对刘少奇和其他老帅们还有您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这些已被历史事实证明是错误的事情给以彻底的纠正呢?您在《矛盾论》和《实践论》中阐述的哲学思想我是非常赞同的,可您没有在实践中随时修正自己的理论,要是您能用实验科学的方式而不是过分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就好了。放下笔,拉开窗帘,外面的天空慢慢露出一抹鱼肚白,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可是他想就是这样黑暗的时刻里不也在远方隐隐显现出那一抹微弱的光亮吗?所以说真理有时就包含在谬误中,只有坚定地相信真理,勇敢地捍卫真理,才能迎接光明时刻的到来。  

想到这里,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要沸腾了,虽是寒冷的冬日,屋子里也没点起炉火,可他身上却已经往外冒汗了。他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他想他不能再这样停留在理论和思想当中,他要采取实际行动,如果当初哥白尼不创立他的太阳中心说,如果布鲁诺不勇敢地坚持和宣传他的理论,那么人类还将处于教会统治的蛮荒时代,所以现在我要勇敢地接过他们手中的旗帜,冲锋陷阵。想到这儿,他停止了脚步,站到桌前,抽出一张白纸,用毛笔蘸着墨汁写下了一行标语。由于激动,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但握笔的手却是坚定有力的,每一个方块字都像是从他胸口中喷出的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放下笔,他推门跑了出去,跑进南湖白桦林,沿着结冰的湖水跑了整整一圈儿,口里呼出的热气飘荡在冬天的湖岸上,融化着树上凝结的白色霜雾。  

一整天,许志都在神情恍惚中度过,由于睡眠不足,他的眼窝深深塌陷进去,眼皮松弛又不停地跳动,车间里电焊工飞溅出的细碎火花晃得他眼前直冒金星。就这样从早上挨到傍晚,下班的铃声终于响了,许志一个箭步冲出车间,拎起饭盒,去赶回家的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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