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跟我们讲个笑话吧!(5)

最后一个暑假,他真的走进录音室,要为孩子们讲一个故事,什么故事呢?他想起自己八岁起就极爱的故事--王尔德的《快乐王子》。五十年过去了,他坐在录音室里娓娓地复述起这故事,他的声音干净敦实,充满感情:

--但是,他还没有张开翅膀,第三滴水又落了下来,他仰起头去看,他看见--啊!他看见了什么?

快乐王子的眼里装满了泪水,泪珠沿着他的黄金的脸颊流下来。他的脸在月光里显得这么美,叫小燕子的心里也充满了怜悯。

“你是谁?”他问道。

“我是快乐王子。”

“那么你为什么哭呢?”燕子又问,“你看,你把我一身都打湿了。”

“从前我活着,有一颗人心的时候,”王子慢慢地答道,“我并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因为我那时候住在无愁宫里,悲哀是不能进去的--”

“我觉得,他自己就是那个‘快乐王子’!”他去世之后一位朋友斩钉截铁地说。

我想的确是吧?那个悲愁的快乐王子。

世棠走后我曾和他的老母亲通过电话,据她老人家说,世棠年少时曾立志当牧师,母亲以为不可,说他生性太爱说笑取闹,有所不宜。我听了不免吓一跳,因为三十多年的老友,我竟不知他当年有此心愿,当年一起长大的朋友中有几个看来特别虔诚深稳的,他们后来倒也的确不负众望做了牧师,但大家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每次聚会都负责把大家肚子笑痛的一位,内心深处竟期望自己是一位驻堂牧师。

现在想来,也许他这一生所做的事都只是在实践他少年时期的梦想:他做口译员,他去新闻局、文建会,他做台湾驻英国的贸协主任,他写文章,他为孩童录音,他勤于给朋友写信并鼓励他们,这一切全等于在牧养这个世代,在服役这些人群。他终于做了另一种意义的牧师。

世棠独居在伦敦市郊,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有人还看见他,他可能死于十二月二十七日的心脏病,十二月三十日同事破门而入,才发现他已远行,得年五十九岁。死前他似乎正要出门,所以西装领带俨然,这样有尊严而不受苦的死法当然值得羡慕,悲伤的是我们这群还留在世上的朋友。谁能来跟我们再讲个笑话呢?人生的欢乐原来是这样稀少易逝,讲笑话的人一走,场子岂不立刻冷了。

什么时候,再跟我们讲个笑话吧!世棠!

--原载1998年2月16日《人间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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