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从来没跟我们提他被俘和逃亡的艰辛,许多年以后,母亲才陆续透露几句。但那些恐惧在他晚年时却一度再现。有天妈妈外出回来,他说:
“刚才你不在,有人来跟我收钱。”
“收什么钱?”
“他说我是甲级战俘,要收一百块钱,乙级的收五十块。”
妈妈知道他把现实和梦境搞混了,便说:
“你给了他没有?”
“没有,我告诉他我身上没钱,我太太出去了,等下我太太回来你跟她收好了。”
那是他的梦魇,四十多年不能抹去的梦魇,奇怪的是梦魇化解的方法倒也十分简单,只要说一句“你去找我太太收”就可以了。
幼小的时候,父亲不断告别我们,及至我十七岁读大学,便是我告别他了。我现在才知道,虽然我们共度了半个世纪,我们仍算父女缘薄!这些年,我每次回屏东看他,他总说:
“你是有演讲,顺便回来的吗?”
我总嗯哼一声带过去。我心里想说的是,爸爸啊,我不是因为要演讲才顺便来看你的,我是因为要看你才顺便答应演讲的啊!然而我不能说,他只容我“顺便”看他,他不要我为他担心。
有一年中秋节,母亲去马来探妹妹,父亲一人在家。我不放心,特别南下去陪他,他站在玄关处骂起我来:
“跟你说不用回来、不用回来,你怎么又跑回来了?你回来,回去的车票买不到怎么办?叫你别回来,不听。”
我有点不知所措,中秋节,我丢下丈夫孩子来陪他,他反而骂我。但愣住几秒钟后,我忽然明白了,这个钢铮的北方汉子,他受不了柔情,他不能忍受让自己接受爱宠,他只好骂我。于是我笑笑,不理他,且去动手做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