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容(5)

米开朗基罗走了,但我们从圣母垂眉的悲悯中重见五百年前大师的哀伤。而整套完整的儒家思想若不是以仲尼站在大川上的那一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长叹作底调,就显得太平板僵直,如道德教条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使我们惊识圣者的华颜。那企图把人间万事都说得头头是道的仲尼,一旦面对巨大而模糊的“时间”对手,也有他不知所措的悸动!那声叹息于我有如二千五百年前的高传真的录音带,至今音纹清晰,声声入耳。

艺术和文学,从某一个角度看,也正是一个人对自己的描容吧?而描容者是既喜悦又悲伤的,他像一个孩子,有点“人来疯”,他急着说:

“你看,你看,这就是我,万古宇宙,就只有这么一个我啊!”

然而诗人常是寂寞的--因为人世太忙,谁会停下来听你说“我”呢?

马来西亚有个古旧的小城叫马六甲,我在那城里转来转去,为五百年来中国人走过的脚步惊喜叹服,正午的时候,我来到一座小庙。

然而我不见神明。

“这里供奉什么神?”

“你自己看。”带我去的人笑而不答。

小巧明亮的正堂里,四面都是明镜,我瞻顾,却只见我自己。

“这庙不设神明--你想来找神,你只能找到自身。”

只有一个自身,只有一个一空依傍的自我,没有莲花座,没有祥云,只有一双踏遍红尘的鞋子,载着一个长途役役的旅人走来,继  续向大地叩问人间的路径。

好的文学艺术也恰如这古城小庙吧?香客在环顾时,赫然于镜鉴中发现自己,见到自己的青青眉峰,盈盈水眸,见到如周天运行生生不已的小宇宙--那个“我”。

某甲在画肆中购得一幅大大的弥天盖地的泼墨山水,某乙则买到一张小小的意态自足的“梅竹双清”,问者问某甲说:“你买了一幅山水吗?”某甲说:“不是,我买的是我胸中的丘壑。”问者转问某乙:“你买了一幅梅竹吗?”某乙回答说:“不然,我买的是我胸中的逸气。”

描容者可以描摹自我的眉目,肯买货的人却只因看见自家的容颜。

--原载1991年4月7日《人间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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