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童年(4)

当时“老松国小”的六年级只有两班:一是男生班,一是女生班。头一天去上学,级任老师特别向班上的同学介绍,说我来自上海,希望大家待我友善。于是,下课后,所有“友善”的眼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同学们说的台湾话,我听不懂,她们说的日本话,又带浓重的台湾口音,同样使我似懂非懂。那种年纪的女孩子特别好奇,她们对于我这个唯一来自内地的台湾人,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奇怪问题,又对于我的一举一动都特别注意品评,就好像我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似的。那时候,本省人喜欢叫外省人为“阿山仔” 表示来自唐山的人,同学们便管我叫做“半山仔”。

我虽然是在上海长大的“半山仔”,但受的是日本教育。我会讲上海话,可是不会说国语,也不认识多少中国字。光复之初,本省籍的国文老师多数是前一天去国语补习班,第二天便来教学生,而上课时则用台湾话解释国语。这使我的学习十分困难,何况我到班上时, 别的同学已经大体学会注音符号,而我却连 都不认得。上学不久就逢考试,这真叫人难堪。我回家请求母亲让我休学,母亲说什么都不答应,百般劝慰我。犹记得第一次在“老松国小”考国文,成绩是三十分,我从来没有考过这样低的分数,也真成了难忘的回忆呢。

以后的日子,我加倍努力读书,同时也努力跟大家学习带北部腔调的台湾话。逐渐的,我和别人的差距减少到最低限度;这才感觉自己真正融入了生活的环境里。半年以后,北二女中招考新生 那年秋季班,北一女中没有招生,我幸而录取。

我想,一个人的童年应止于中学生活的开始,所以我童年的回忆纪实,也该在此结束。

其实,跟许多人一样,我的童年也有不少温馨甜蜜的故事,只是较别人多了一种复杂的彷徨感。这是由于我生在一个变动的时间里,而我的家又处在几个比较特殊的空间里;时空的不凑巧的交迭,在我幼小的心田里投下了那一层浅灰色的暗影。那种滋味实在不好受,到现在都无法彻底忘却。不过,我知道自己已经迈过了那一层浅灰色;一切甜蜜的与悲辛的, 都已经随时光的流转成为往事了。

我庆幸自己毕竟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环境,以及不必再感到彷徨的现在。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一九七七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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