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而阿婆却说她已近十年没有来过“山坪顶”了呢。只是,我注意到乡下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也极朴素。“阿顺婶你来了。好久都不见你来哟。”“是啊,你上哪儿去?”“就到前面铺子里去买一瓶酱油。来我家坐坐嘛。”“我还要到前面走走呢。”十年不见的朋友一旦见面,就只说这几句话。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待做,关心和喜悦都只能从彼此诚意的笑容中看出,却没有一点虚伪的寒暄或夸张的热络,这使我深受感动。
“山坪顶”比阿婆住的小镇“浊水坑”虽然多出一百户住家,但是不到二十分钟光景也就走遍了全镇。这时已近正午,阳光强烈,我们不想再步行回去,就在一家杂货店的板凳上坐下来等公交车。两个光着背只着蓝布衬.的中年男人坐在我们对面,翘着脚,一个吸纸烟,一个嚼槟榔。我悄悄地对外子说:“这两个人倒是挺悠闲的。”他说:“你仔细听听他们谈些什么。”这才晓得他们俩看来悠闲,却正在那儿谈今年麻笋的底价,可能正进行着一笔大买卖呢。看那满身结实的肌肉,满脸辛劳的皱纹,周围一地的槟榔渣子,你怎么猜得出他们会拥有一大片竹林子呢?
不久,那两个人似乎已谈妥了买卖,抽纸烟的一个拍拍屁股先走了。另外一个嚼槟榔的便转向坐在藤椅上的老头子搭话起来。三四个预备进城穿得较整齐的小伙子揶揄着:“可别对× ×伯提起他老伴呵,那天出葬时他哭得好伤心呢!”老头子苦笑着说:“没那回事儿, 老婆死了可以再娶,父亲死了可就没有第二个啦!”但是,他的眼睛却望着遥远的天边,茫然若失。从片断的对话里,我把握不到什么,但是一个朴实而纯美的故事却盘旋在脑际。不久,老头子也弯着腰回去了,他将回到一个儿孙满堂,却没有老伴的家去吗?“七十多岁了,人老不中用喽。数着日子过活呢!”那个嚼槟榔的这次冲着陌生的我们说。他怕我们听不懂,又笑着加上一句注解:“数着死期啊!七老八十的,老伴也去了,不死干啥?”我们不知回答什么好。他看了我们一会儿,突然想起似的:“咳,走啦,走啦!日正当中,该回去吃饭喽!”想起方才那老头子,看着逐渐消失在草径里的光背,再眺望四面青翠的山野, 我也突然有所感触了,茫茫宇宙间,人所逃避不过的是循环不息的生老病死、生老病死只有大自然是永恒的。
乡间公交车的班次时间是配合村民工作需要的,所以我们等了约一小时才见车开来,下坡路加快了驾驶的速度,不到十分钟就回到“浊水坑”了。车站边上稻田里有三个妇女跪在泥中除野草,看到我们下车,都抬起头来,斗笠和蒙面的布挡住了大半的脸,我只看见她们咧嘴笑时露出的牙齿。她们见了阿婆异口同声地问:“阿顺婶,你上 山坪顶 去了?那儿今年的麻笋收成好不好?”这使我不禁又想起两句陶诗:“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中午的骄阳炙人肌肤,而稻田里土壤的热又反射在跪地俯身操作的三个人身上。我同情满身泥泞操劳不息的她们说:“真是辛苦,真是可怜!”阿婆却说:“她们都还年轻,做得动,有什么关系?活儿嘛,本来就是要人去做的。倒是有时台风来得不是时候,眼看着谷子就要饱满起来,被风雨摧残,那才教人伤心,那才看得会教人哭出眼泪来呢!”我想她心里一定又想起给八七水灾冲毁的田了。
午饭后略事休息,我们就准备离开了。搭乘公交车本来是十分方便的,但是阿婆的儿子却早已经骑了脚踏车去“香蕉公会”打电话叫出租车,我们只好坐在骑楼下等。这时候,一排房子远近的人又都围拢来,大家善意地跟我们打招呼。“明年孩子们放暑假再来啊?”“山区偏僻地方,没什么好招待的,不过笋还新鲜就是啦!”“台北人多热闹,这儿空气比较新鲜呢!”我望着那些仍是陌生却又似面善的一张张脸,不知该对谁回答什么好。微笑着,微笑着,却几乎忍不住眼眶湿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