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师傅沉默了一下,手也停住了。说,先生您抬举。这江湖上的人,沾不上这两个字,就是混口饭吃。
都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冷。
过了些天,发生了一起意外,对尹师傅而言,却足见“江湖”二字于他的不利。
我看到这中年人站在他一贯的摊位旁边,垂着头,手藏在半耷拉下来的套袖里。泥人挑子则被打翻了,压倒了一棵人行道边上的冬青树。一块赤褐色的粘土泥坯腻在地上,上面印着一个巨大的解放鞋的鞋印。鞋印的主人,是个黧黑的汉子。站在尹师傅的面前,粗暴地谩骂。内容很苍白,无非是污秽的周而复始。
尹师傅赤红着脸,却没有任何还口之力。只是一遍遍地说,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汉子身后的地瓜炉子,和他的身形一样巨大敦实。即使是我这样的小孩子,都看得出这是典型恃强凌弱的一幕。围观的人多起来,汉子似乎有些人来疯。将身上的汗衫脱下来,拧一把汗,走近前,用手肘捣着尹师傅的胸膛。中年人于是趔趄了一下,声音更为虚弱,说,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心里紧了一下,挤出人堆,向昆曲社的方向跑过去。昆曲社在朝天宫西北方一处陈旧的建筑里,据说以前是太庙的所在。现在却破落到连大门都没有了。我冲进去,台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小生正在惆怅地咿咿呀呀,看到一个莽撞的小孩子东张西望,似乎也有些分神。有些观众就发出嘘声。我看见父亲回过头来,用严厉的眼光看我,因为我败坏了人们的雅兴。我也顾不得了,终于看到了坐在前排的大盖帽,眼睛一亮。大盖帽是父亲的票友老王叔叔,在附近的派出所做副所长。王叔长着一脸的络腮胡子,不笑的时候,像极了年画上的门神。因为他的威武与粗鲁,我一直很怀疑他是不是发自内心地对这种曲高和寡的艺术感兴趣。但这时候,我却觉得他在这里实在是恰到好处。我扯着他的衣襟,把他往门口拽。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又看看台上,然后以息事宁人的神情跟我走出去。我推着他挤进人堆。尹师傅正躬下身去,收拾自己的挑子。他捡起了地上装工具的绒布包,抬头看见我,又颓唐地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