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缘(2)

第五代藏王赤松德赞虔诚崇奉佛教。公元八世纪末,唐贞观年间,吐蕃发生内乱,赤松德赞正是在佛教僧人的保护下才幸免于难,并成功登上王位。他继位后即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扶植佛教,修建寺庙,翻译佛经,优待僧侣,并且规定王室成员出家为僧,让僧人参与国政,藏传佛教进入自七世纪松赞干布时代佛教传入西藏以来最为辉煌的时期,史称“前弘期”。

寂护大师的弘佛事业受到当地贵族的百般排挤。据说桑耶寺一开始修建,各路妖魔鬼怪就来捣乱。寂护大师无奈,只好回到印度,并向赤松德赞举荐了比自己神通更为广大的莲花生大士来接替他主持寺庙的建设。临行前,寂护与赤松德赞倾谈,且告知莲花生大士与他的一段前缘。原来藏王与莲花生前世曾同修一座佛塔,并有过在后世再续前缘的誓言。

这样的话,寂护入藏时也说过。接他入藏的使者叫赛囊。见到赤松德赞后,寂护说,你、我和赛囊在前生,是看守寺庙的三个孩子,我们三个用沙子堆过一个佛塔,祈祷在后世分别为和尚、国王、使者,各自在边远的国土弘扬佛法。

世间万事,皆有前缘。汉文化里,亦有“修百世才能同舟,修千世才能共枕”,我今日与人共渡雅鲁藏布江,不知前生又是何等缘分。

桑耶寺号称“西藏第一座寺庙”,藏文原意为“不可思议之寺”。传说莲花生初到山南,寺庙还没开建,赤松德赞迫不及待想要看看寺庙建好后的蓝图,莲花生遂施展法术,在手心变幻出了寺院幻影。赤松德赞被此景震惊,目瞪口呆,只是惊呼“桑耶(出乎意料之意)”,于是遂以“桑耶”为寺名。

我喜欢桑耶寺的寺名。相比西藏众多不知其意、音节复杂的寺庙名字,桑耶的音节如此简单,且有古意。汉乐府有《上邪》篇:“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热恋的情人指天发誓,除非山河倒转,海枯石烂,绝不会变心。苍天为证,大地为媒,此生此世,绝不有负于卿。一片深情,皇天可鉴。“桑耶”与“上邪”同音,二者均为强烈的语气词,念来余韵悠悠,情意深重。

桑耶寺的建筑融合了藏、汉、印三种建筑文化,三层建筑分别为藏、汉、印风格,我不懂建筑,并不大能分清其中的区别,觉得藏庙风格都大同小异,出入、朝拜却都很自由随意,僧人游人互不干扰,自在相得。而内地,庙宇往往香火兴隆,庙外的小贩也生意兴隆,殿宇修葺翻新,色彩驳杂,题字粗糙,僧人坐在功德箱前,等候香客捐献银钱后,便敲几声木鱼,与人世的浮躁并无两样。

午后,停留在昏暗的乌孜大殿内围墙走廊长长的壁画前,那号称“西藏史记”的系列壁画,从罗刹女与神猴成婚繁衍西藏人类的远古传说,宗喀巴创立格鲁教派,到九世达赖喇嘛事迹,一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大殿二层的“莲花生传记”,便消磨掉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

西藏壁画用色浓烈,线条粗犷,比起汉人壁画的注重细节,少了一颦一笑之间的生动,却有更强烈的视觉和心理冲击力。也许是因为异域文化的陌生和宗教气息的浓厚,站在那些如同结绳记事的图画叙述前,时常会觉得心脏不胜负荷,有难以呼吸的沉溺之险。

桑耶寺的僧人很和善,一路遇见的藏僧,也常是笑容满面。这让我很奇怪,为什么藏庙中的塑像却总是怒目金刚一般,看着有些狰狞骇人。在文字记载里,莲花生本来是永远十六岁的童子形象,上唇有少年的绒毛胡须,但在雕像和壁画里却总是两撇浓浓的胡须,紧皱双眉,圆睁豹眼,变成了虎虎生威的成年男子。

相比之下,汉人庙宇里的菩萨却要温和慈祥得多。低眉俯视下界芸芸众生,面容柔和,眼神平静,无悲无喜,不嗔不怒。

我想,这与两种佛法教义有关。藏传佛教相信因果轮回,主张苦修,视此世的受苦为彼世的功德和福报。人世的苦难是这样深重,恶念孳生,孽障横行,一不小心就沦入六道轮回永劫不复,所以菩萨也要怒目相向。而汉传佛教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不断融入中国哲学和儒、释、道家文化的影响,尤其是禅宗主张“本来无一物”的了悟,修行之功,在于自我的明心见性。也有棒喝,但却旨在唤醒本心。心即是佛,无心是道。修与不修,不重形式而重结果。所以菩萨纵然一样心怀大悲悯,却也只能无为而治了。

人们说,桑耶寺建成后,莲花生大士沿河谷向南,翻越崇山峻岭,南下门隅,停留在那一带传教。门隅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出生之地,那里至今留存着许多莲花生大士前生后世的遗迹。那里的门巴人描述莲花生的样子,讲述他如何一路降服群妖,语气生动,斩钉截铁,似乎他们亲眼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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