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笙歌忆绸缪(2)

 

“久闻使君一向断案如神,任庐江太守府决曹史时,曾断过著名的炙发案;又刚直不阿,任荆州刺史部南郡从事之时,案杀宜城长、编县令,震惊一郡,可有此事?”他询问道。

我笑了笑,这些事难为他能打听到。说起这些往事,又触动了我刚才的心绪。

我被庐江太守周宣辟为掾史的时候,才二十岁,霎时间,我的境遇完全改变了,如同梦幻一般。第二天,附近几个里的父老都赍着牛酒,到我家来庆贺。我家的茅屋位于闾里最后面靠近围墙的角落,地势低洼,是全闾里最贫困的人家。门前狭窄的庭院院墙用土砖垒成,院子的左侧还单独垒了一个菜园,外糊一层黄泥,墙头插着一排篱笆,上面缠绕着碧绿的瓠子藤,金黄的瓠子花正在怒放,逗引得蜜蜂在其中穿来穿去,几个拳头大的瓠子幼稚地挂在藤蔓之间。院子里除了几棵苦楝树之外,还种着一些葵菜,日日将它的花瓣向着太阳。没到做饭时间,母亲就吩咐我:“去扯几把葵菜来,我给你煮了蘸酱吃。”我就老大不情愿地走进园子里拔着那全身毛茸茸的葵菜,还恶狠狠地将它的花朵扭断。葵菜和瓠子,是我童年时的常餐,直到现在我闻着它们的味道就想作呕。好在那时家里总会养几只母鸡,最盛的时候,母鸡们接二连三地从鸡圈里奔出来,兴高采烈地打鸣,这是它们下蛋后必不可少的行径。母亲就给它们洒一把米以为奖励。鸡蛋有时会蒸给我吃,大部分要拿到市集上换钱,积聚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直到如今我都很佩服母亲的敛财本领,就是由于童年时的经验。做官后我每次下乡巡视,看见养鸡的百姓也一向是不吝夸奖的。

从来都是门可罗雀的家,一下子来这么多客人,可想而知根本容纳不下,而且我也舍不得让他们挤破我家的菜园。好在前后几家贫困的邻居知道后,都兴高采烈敞开门户帮忙,以方便筵席的铺陈。几辆漆得乌黑油亮的轩车,停驻在院子里,华丽的车盖与我家那颜色黯淡的、由竹席改成的门帘形成鲜明的对比。浅陋的小人乍一看见这种情况,肯定会惊奇得张大嘴巴,信不过自己的眼睛。然而,在儒学盛行的大汉,稍微见过点世面的人都不会为此奇怪。虽然我一直在县学为人厮养,同窗中不乏骄横的富户公子,但稍微有点修养的世家子弟,都因为我平日学业的优异,对我尊敬有加。

我同窗中一个叫左雄的,父亲名左博,当过县丞,家资百万,是当地望族。左雄本人一向才高,读书十行并下,过目不忘,为人也很倨傲,但在我面前,却从不敢略有骄色。空闲时他还经常驾车来到我家,与我畅谈律令和儒术。每次来的时候,他总是春风满面,告之唯恐不及地向我倾泻他新悟出的道理,可是在听了我的见解之后,又逐渐转为怅然,等到出门登车回家,已经变得神不守舍。后来我听闾里父老传说,有一次左雄回家,他母亲就气恨道:“看你这副样子,是不是又跑到那洗衣妪家里去了?每次你去了回来,都是这副鬼打蔫的模样,我屡次告诫你不许去,你总是不听。那洗衣妪的儿子就算才高,可是家贫如洗,你又怕他作甚?”他父亲倒是开明,劝解妻子道:“何家那童子,以后绝非凡庸,他母亲现在帮人洗衣,只怕将来有一天,大家求着为她洗衣也不可得呢!”左雄也对他母亲叹息:“阿翁说得对,我每次去找何敞,总以为苦学数旬,大概可以比得过他了。哪知见面一谈,这数旬间,他的学识比我又不知长了多少倍,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啊,唉!”

这些传闻让我有些得意。我一向认为左雄读书有个问题,勤奋有余,思考不足,也就是孔子说的“学而不思则罔”罢。所以他虽然因在富家能搜罗到更多的书籍,却不如我苦苦读烂一本,汲其精髓。现在我终于成功了,应验了左雄父亲的话,他那天特意让仆人扛了一整头猪,数缸美酒,专程来为我祝贺。

母亲的脸兴奋得通红,站在门前,不知所措。已有里中的老妪纷纷上前围着她,说些称赞巴结的话。她不是一个善言辞的人,稍微见了生人就很局促,现在她终于不需要局促,终于熬出头了。一个太守府的决曹史虽然秩级不高,可是在郡府掾属中已经算是高等,按照一般升迁程序,一个人在太守府做官,必须从小史做起,通过干、循行、书佐、守属小史、干、循行、书佐、守属,都是汉代低级小吏的名称。等几级,才能当上诸曹吏,独当一面,而周宣一开始就任命我为决曹史,这种恩遇,是不多见的。他这么看重我,一般百姓怎敢不倾力巴结?

我看着母亲被水浸泡得发黄的手,暗中热泪盈眶,赶忙背过身擦掉。从今以后,我不要再让她劳苦,不要她再为任何人洗衣。她生性忠厚,帮人洗衣从不耍奸使滑,即使是冬日寒冷的时候,也可以一个下午浸泡在屋后的池塘冷水之中。好在她的手从不因此生冻疮皲裂,这大概是上天的眷顾罢。她从不让我沾冷水,我的手却每冬必冻,通红通红的,像血馒头一样,握不住笔管。想到我这回去了郡府,从此冬天也能坐在和暖的房间里做事,手不会再冻,心里就跳出一阵一阵的快乐,像脉搏一样。

那次筵席还有个天大的喜事,让我永远不能忘怀。在喝完几爵酒之后,左雄的父亲特意把我叫到面前,开门见山,说要把他的女儿左藟嫁给我为妻。我当时大吃一惊,怀疑他是不是喝醉了,抑或在逗我开心。旋即我相信了,这不是取乐,我的地位和身价已经全然不同。虽然左家家资百万,他本人也当过县丞,但那算什么,我现在是太守府的决曹史,才二十岁,青春年少,过不几年升到功曹史,乃至升到县令,甚至最终升到太守都不是不可能。我有这个信心,他也应该有。 

我兴奋得心怦怦直跳,我知道这不是做梦,因为人在做梦的时候,是从来不会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的。它都是直来直去,不管快乐还是忧伤,都是在陡然的梦醒之后得到证实。我很想把母亲叫到房间去好好问问,让她告诉我我的父亲乃至大父,生前到底积过什么阴德,当然我更想和母亲一起分享这个喜悦。我要告诉母亲,自从三年前见到左藟后,那个女子就一直是她儿子梦中日思夜想的人,只是她儿子平时从来不敢表露。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