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梦阑珊(四)

我和林枫阳去给王涔涔送火车票,林枫阳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顾来往女生的闪电目光,自个儿东张西望地看着,我知道他在找柯艾。在女生宿舍楼下,林枫阳问王涔涔:“柯艾呢?”

王涔涔笑着说:“人家去哪儿我怎么知道?”林枫阳噎了一下,又问:“她电话多少?”

王涔涔说:“我有以前的,现在她换号码了。”

“五?一”上午10:00,我们四个人,加上王涔涔,一起站在经济系女生宿舍楼下等赵染她们。平时热闹的学校现在一片安静,食堂的烟囱冒着小股小股的白烟,外卖窗口已经关闭。几个拿着足球的新生看到我们时吹起了口哨。

“丫的找抽!”何大班长等那帮新生的背影消失操场上的时候大声说,“操,这帮傻逼!”林枫阳斜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王涔涔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耐克外套和棉布口袋裤,背着一个绿色的背囊,看上去英姿飒爽。五分钟后,赵染带着两个女生下楼了。她给我们介绍,高个的女孩儿叫田雅楠,有点儿微胖的叫卫玲。两人一看到林枫阳眼睛都亮了,要不是人多估计就会尖叫。你想想,能和全校女生的偶像去旅行,简直是一场大春梦。林枫阳早就习惯了这种目光,居高临下地笑了笑,没说话。何大班长很热情的做了自我介绍和他人介绍,说了一番什么“啊,记得见过你”“上次在公共课你还回答问题来着”之类的寒暄话。那两个女生的魂儿全在林枫阳身上,根本没注意他说什么。

我们八个人浩浩荡荡地乘出租车向火车站进发。中午我们在火车站附近的小饭馆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席间何大班长举着酒杯意味深长地发表了一场演说:“我们这次旅行的目的很明确,陶冶情操,放松心情,有几个主要特点,第一,增添男女生宿舍之间的友谊,为下一步系与系之间和谐进步发展打下良好的基础,第二……”林枫阳对我小声说:“我觉得丫的真能当个政治家。”田雅楠和卫玲在林枫阳的劝说下喝了点儿酒,何大班长让赵染也喝点儿,赵染笑着摇头:“我真不能喝,喝了身上就过敏。”我坐在赵染身边没说话,何大班长慢慢把拿着酒杯的手缩了回去。我看着何大班长给两个女生敬酒,心里一片茫然。赵染在旁边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也正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冲我点了点头。我心里立即溜进了一点光,赵染能明白我在想什么吗?我不敢肯定,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赵染的表姐想得甚是周到,给我们的车票号码是相临的。四个男生占据了三个上铺和一个中铺的位置,女生则是三个下铺和一个中铺,赵染和我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中铺,在一个格档里的两个中铺。何大班长和张家义在下铺和两个新认识的女生聊天,林枫阳揣着手机早早躲到上铺,王涔涔坐在靠窗的折叠椅上,撩起白纱布帘看风景。我躺在床上,靠着被子看一本新买的《小说精选》。

“吃巧克力吗?”我扭头,赵染已经脱鞋爬上了中铺,露出一双穿着长筒绿袜子的腿,“我带了好多。”她从运动背包里掏出一把德芙,扔到我的床上。

我摇摇头,说:“你吃吧。”“你吃,我这儿还有好多呢。”她敞开背包给我看,里面花花绿绿的一大堆零食,许多我都叫不出名字。我拿了一块德芙,撕开包装纸,把巧克力放到嘴里。赵染盘起双腿,坐在我对面,也拿了一块巧克力放在嘴里。

赵染问:“你又看什么呢?”我把书的封皮展开给她看。“又是小说,”赵染说,“你就不会看点儿别的?”我又摇摇头,赵染睁着一双大眼睛,生气地说:“你别总摇头了行不?一天说不出三句话来!”她瞪了我一眼,低头用手指卷起一根从毛衣袖口上钻出的线头,抬起手腕,用牙齿轻轻地咬断那根残线。窗外开始浮现山的脊梁,光秃秃的大块岩石上布满龟裂纹路,石头缝中挤出嫩绿的草尖儿。远处山脊上的树揸开枝条,连成雄鹿角似的一条封锁线。半个太阳的温热光芒撒下来,让它们成为沉默的阴影。我和赵染的目光交织着,我低下头去,将一扇心灵的门紧紧锁上。她一下一下的,试图用有节奏的目光推开,如此反复,被我在次次震荡中矛盾地拒绝了。

吃过晚饭,大家仍旧困意全无。张家义、何大班长、田雅楠和卫玲在下铺打牌,女生们的笑声加上何大班长宏亮的嗓门,形成极强的一股噪音。几个经过的旅客用一种厌恶的目光瞥着他们。“小点儿声吧,”王涔涔坐在窗边提醒他们,“人家都看你们呢。”

“没事儿,我们玩儿我们的,”何大班长兴高采烈地拿着牌,“嘿嘿,这局你们折我手里了。”林枫阳从上铺探出头来说:“小点儿声,我睡觉了。”

“就你丫事儿多。”何大班长嘀咕一句。

赵染背对着我躺着,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我从中铺小心地爬下来,走到两节车厢之间的吸烟角。地板上有小片的积水,墙壁上镶着一面光洁的镜子,镜子下面是不锈钢的水龙头,形成一条细线正向下滴水。我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点着,对着镜子深深地吸了一口,脑子瞬间嗡嗡作响,身体产生强烈的眩晕感,嗓子干痛得有点儿恶心。恍惚间我觉得镜中的自己如此陌生。

“又抽烟?”

我从镜子里看到赵染叉着手站在我身后,恼怒地盯着我。她命令我:“掐了吧。”我没理她,继续把烟放在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听见没有?”赵染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夺我的烟,我向旁边闪开,她的脚下一滑,趔趄地向镜子上扑去。我连忙伸手去拉她,没想到右脚踩到地面上的积水,猛地向后倒去。

然后出现了这样的一种场景:我蜷着双腿坐在潮湿的地面上,脊背重重地撞在自来水池的边缘,赵染的双手按住我的胸口,膝盖半弯地跪在我的双腿上。我抬头的时候她正低下头小声喘气,我的眼睛几乎可以碰到她湿漉漉的嘴唇。她低下头盯着我,我们又开始一次对视,三秒钟的时间对于我像三年一样漫长。赵染的眸子里有许多东西在忽闪忽现。“疼吗?”她说话的语气是我从没听过的,声音小而急促,像用暖暖的雨水淋过,她问:“你疼不疼?”

我忍着疼说:“没什么。”

“你躲什么啊?”她继续小声细气地问,我没说话。赵染扶着水池沿慢慢站了起来。我双手撑着地面,躬起腰站了起来。“裤子全湿了吧?”她问。我摸摸棉布裤子,拧出一把水来。我说:“没事,换一条就好了。”一会儿,我在卫生间换好裤子,打开门,看到赵染站在门口。“要不要去喝点儿什么?”赵染叫我的名字,“白长安。”这声音旋转着向我扑来,刹那间我被什么包围着,你知道那种冲击吗?干燥,焦灼,甚至,带着一丝欲望。

我和赵染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要了牛奶和啤酒。随着火车在铁轨上的震荡而轻微起伏。我们都没说话,掀开窗帘看外面的星星。今晚几乎没有星星,我们看了半天,只看到月亮模糊地挂在空中,星星都被飘动的云藏起来了。

“没星星,”赵染遗憾地说,“没星星的天空太丑了,你看什么呢?”赵染接着说外面一片漆黑呢。”我喝了口啤酒,继续看天空,摇摇头,然后喝酒。我把酒咽下去的时候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看着我说:“真搞不懂你天天想什么。”我没说话,她也不说话了。直到我喝完最后一口啤酒,赵染才开口:“走吧,睡觉啦。”

林枫阳他们已经睡下了,何大班长打起了轻微的鼾声。我和赵染爬上中铺,她说了声晚安,穿着衣服钻进了被子,我在铺上挣扎的时候,看到窗外一只白蝴蝶闪着银光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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