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站在售货架前琢磨要吃哪种味道的面包,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赵染。她问:“买什么呢?”我说买面包。她揉了揉眼睛,对我笑,我看到赵染有了黑眼圈,她问我:“晚上有时间吗?出来走走?”
我心惊胆颤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枫阳,他说:“好啊,爱情大片开幕了,她还是对你放不下。”我摇摇头,不知所措地想,我和赵染之间的悬殊太大。人家是北京市的姑娘,怎么会看上我这江南小城来的水乡男孩?这样想着,心情就松了下来。
晚上8点,我站在学校后花园门口,右手插进大衣口袋,摸到一支烟。我正翻遍全身企图找到打火机的时候听到赵染喊我:“哎,白长安。”她从通往后花园的小路阴影里走出来,穿了一件淡紫色的毛衣和一条棉布裤,一双adidas的黑跑步鞋。“早来了吧?”赵染走到我旁边问。她的手机忽然响了,是短信,她掏出手机发短信的时候我看到屏幕保护是四个发着蓝光的黑体字——沈渔不哭。
她回完短信,见我盯着屏幕不放,就笑了:“看什么呢?看沈渔?”
我没说话,她也沉默了,晚上的月光水一样的洒下来,泼溅得整个后花园如镀银一般。天气微凉。我和赵染在后花园的长廊里并肩坐下。
赵染忽然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沈渔的故事。”
我睁大了眼睛看她,赵染清了清嗓子,说:“你听我讲。”
“沈渔是我们高中年级最漂亮的女孩,她的皮肤苍白,是纯粹的美,不加掩饰的,那种安静的美,总是在不经意间,有着无限的风景。当别的女孩已经尝试用各种化妆品的时候,沈渔依然还在用清水洗脸,我问她为什么,她反问我,用掺和化学剂的水浇花,会有什么后果?
“还有银首饰,从项链到耳环到戒指,她全喜欢,有不少男生尝试追沈渔,他们在背后给她起外号,叫银玫瑰。曾经有外班的男孩和她约会,她唱着高亢的情歌,在宿舍戴上纷乱的银色饰物出门了,像个年轻的女巫。我对她说,你最好换身衣服。她却满不在乎的说,这是我喜欢的,你们不懂。
“那天下课我和沈渔一起走,我对她说,沈渔,以后别到哪里都戴着银首饰了,你看,上课的时候它总是反光,整个教室珠光宝气的,大家都没心思听课了。她眼神里略带骄傲,我就喜欢,怎么样?”
我笑了,心里觉得这个沈渔,还真有意思。赵染变戏法一样掏出两个冰淇淋:“你一个,我一个。”她用小勺子一点一点舀着有些软的香草冰淇淋,对我说:“咱们接着说沈渔。”
“那一天中午,沈渔决定用温水给银首饰洗澡。沈渔穿着短小的黑色衣衫,露着肚脐赤着脚,一盆清水从上到下,把她和首饰淋个精湿,在五月金灿灿的阳光里,她觉得自己要快乐死了。
“就是在水珠乱溅的瞬间,她看到了颜加,他走在花园的另一边,手里拿着一本音乐书,同样看到了沈渔,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了。沈渔的眸子开始不再转动,她用自己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半个脸。莫名其妙地,沈渔心里开始着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身体里恣意蔓延,她开始喜欢他了。
”上音乐课的时候,沈渔套上件黑棉布裙子,光脚穿球鞋,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甚至还擦了一点点口红。我对她说,嗯,你总算看起来像个正常的姑娘了。
“可她为什么穿成这样呢?我知道原因,嘿,文艺班的班长是颜加,一个得过无数奖项的天才音乐男孩。那天在上音乐课的人很多,沈渔努力找到写着颜加名字的座位,她坐在后面把书摊开,静静等待着他的到来。
“可是那天颜加没有来。
“沈渔那天晚上在学校的小饭馆里要了啤酒,她真能喝啊,一会的功夫周围就七零八落的摆满了空啤酒罐。沈渔的脸被酒精弄得绯红,喝醉的沈渔更美了,皮肤在月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她脱掉鞋子,疯狂摆动着长长的裙摆,用尖锐火辣的嗓音唱着英文情歌。
“那首歌很长很长,除了两个字,全部是英文。
“那两个字是:颜加。
“再看到颜加的时候,是整整一个月后。沈渔把脸使劲贴在教室的窗户上,哈,是他,真是他。路过声乐教室,沈渔看到颜加在里面唱歌,她高兴极了,不顾一切的推开门,指着他问,你去哪里了。
“沈渔银铃一样清脆的嗓音震慑了整个教室,另外几个男生都哄笑起来,颜加红着脸也笑了,你好,我刚从江西老家回来,你就是那个整天戴着银子的女孩吧。
“‘你去老家干什么啦?’沈渔的声音充满着兴奋,眼神里都是憧憬,‘你记得我啊。’
“‘我去参加歌唱比赛,’颜加揣起手来,他仔细端详着沈渔,微笑,‘顺便看我的女朋友。’
“沈渔盯着他,很久很久,一句话也没说,然后转身跑了。”
我有种失落的感觉,想站起来走走。刚直起腰,赵染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别着急,听我说完。”
“每个男孩都不会面对诱惑无动于衷,何况是又美又野的沈渔。每次见面,沈渔都要大声说:‘颜加,你好,我喜欢你。’沉浸在思念中的少女,是一朵正在怒放的缠草花。她才不管颜加有没有女朋友呢,在内心里,只要是自己喜欢就好。
“渐渐的,颜加习惯了这种问候。后来,他也开玩笑回答:‘沈渔,你好,我也喜欢你。’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暧昧着,渐渐熟悉起来。颜加六月的生日那天,沈渔用收集很长时间的羽毛做成一把扇子,很轻,扇起来很凉快。他们走在学校的梧桐树林里,树叶躺在枝头呈现模糊的粉绿色。两人一边扇扇子一边唱歌,沈渔唱一句,颜加学着唱一句,唱那首有颜加名字的歌。颜加对沈渔说,那天你没听我说完就走了,我说去看我女朋友,是以前的女朋友,早就分手了。沈渔听到了,瞪着圆圆的眼睛,尖起嗓子不停叫他的名字,他手拉着她手,汗水混在掌心,湿漉漉的,温热了颜加的意识。
“大片白月光升起后,两个人喝光的啤酒罐凌乱的散在地上,彼此身体开始变得柔软,沈渔眸子里绽放着野火花,期待的目光灼伤了颜加。当两只毛茸茸的影子融合成一片纷扰的时候,一只巨大的蝴蝶扑拉拉抖动着翅膀,从最高的树梢上向着月亮飞去了。
“高考前的一天晚上,颜加对沈渔说,小渔。呵,听,他现在叫她小渔。
“他说,小渔,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你一定要努力。嗯,颜加犹豫了一下,我们……我们分手好吗,等以后考上大学找个比我好的男朋友吧。
“沈渔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如果我不喜欢音乐,我一定和你在一起。’颜加说,‘但是我有梦想,父母岁数都很大了,他们把我送出国很不容易,我不能这样做,听话。’
“‘哇’的一声,沈渔哭了起来。
“颜加慌了神,小渔,你不知道吗,你真正理解情人的含义吗?
“情人,情人就是有情而不能在一起的人啊。”
我被沈渔的故事吸引住了,对赵染点点头,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又继续往下说:
“颜加死了。
“沈渔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W大新学期已经开学两个月了,忽然接到医院电话,那边问,你认识颜加吗?
“沈渔坐上火车,戴着银首饰,一天一夜奔向另一个城市,奔向医院,她看到颜加死在手术台上,是车祸,在领完签证回家的路上。真是怪了,他的眼睛本来是睁着的,医生们怎么也合不上,沈渔刚走到床边,他的眼睛刷的就闭上了。沈渔看到雪白的消毒毛巾上用血写着的字:沈渔。下面是她的电话号码。
“沈渔连哭的机会都没有,晕倒在地。”
赵染说到这里就停下了。从后花园的亭子里向下望去,月光如雪,她的脸被阴影雕刻成一朵正在盛放的花,淌着露水。她问我:“白长安,你说,这世界上还有永恒的爱情吗?”我用力地点点头。赵染垂下脸,忽然说了一句震撼人心的话。她说:“沈渔就是我。”
“我以前叫沈渔,上大学后改名,随母姓,叫赵染,我希望自己一尘不染。我再也不会戴银色的首饰,这是我的死穴。”她卷起绿色的长筒袜,细长的小腿上满是触目惊心的伤痕。刹那,我的心狠狠地缩了起来。
“用刀划的,”赵染说,“我自己划的。白长安,你懂不懂?一个人心碎了以后,肉身不会再有疼的感觉。但这些伤口,是不能给别人看的。所以我一直穿着长筒袜,”赵染望着天空说,“对,我只穿绿色的,我喜欢绿色,就像把春天穿在腿上。”
有一个问题,我忍住没问,就是,赵染为什么给我看她的伤口?
我送赵染回到宿舍楼下后望着黑漆漆的大门,它吞噬了赵染的全部背影后,心里涌起一股惆怅,呆了几秒种开始向男生宿舍楼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赵染,或者是沈渔和我谈完她的爱情,我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已经溺水快要被淹死的人又被一双手拉出海面,我在大口呼吸同时迷茫的头脑被夜风吹得冰冷清醒,自己飘荡荡地被拉出大海,在空中俯视一片波涛起伏。我想,我虽然失去了整个大海,但却得到了鲜活的生命。
学校里起风了,风很大,我看到一只只妖艳的蝴蝶漫天飞舞,几只与我擦肩而过,其中有只白色的蝴蝶落在我左肩上面。我用手拈起,仔细观察它翅膀上的细小纹路和裂痕,我想这么多蝴蝶为什么只有这一片落在我的肩上,而其他的蝴蝶都恍然而过。这只蝴蝶是白色的,许多粉末从它的翅膀上落下来,如同无数银白色的回忆,从遥远的地方落到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