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真实与现实的关系(2)

 

你看到的人、感兴趣的人又不一定是你一个年龄层次的人,那该怎么办?其实就是去慢慢看。可能你看到的是他呈现的一面,可是慢慢地他就会呈现另一面,你要看清楚。当你有这个开始,你慢慢就会变得很厉害的了。所以你要下这个功夫,要认识各种人,要慢慢观察,是时间累积出来的。没有一个个体是一样的。唯一的共性是这个时代的抑制,使人们具有一个共同的部分。比如现在的风气是,大家都想很快就完成一部片子。香港金融、服务业是强项,受社会、家庭的影响,年轻人很容易就会走上这条路,而不会去走写小说的路,那比较难的,没有那个氛围。比如内地,有一个集体意识,所以他们的个人意识没有那么强烈,不像西方,他们那种个人和集体意识都非常清楚,所以他们不会逾越,所以交往得非常舒服。但是台湾与内地,还是会介入公共事务的处理。台湾的出租车司机认为车是他的,所以他可以放烟、放香、放音乐,可以开很大声,他也很开心,因为他觉得车子是他的。但问题是执照是政府给的,所以那个空间属于公共空间,就必须遵守规则,很简单的道理。以前我来香港,在电梯里面很挤,到了的时候,后面那个老外“啪”一下把我推开,我开始很愤怒,但是后来一想,活该,这是公共空间,你为什么挡人家路?台北有捷运——地下铁,也都是这样。你跟别人一起存在,你中有他,他中有你,这个就是存在。

一定要去发现你生活周遭实体,我所有的电影都是从自己开始的,我跟吴念真、朱天文合作都是这样。我都把大概的分场写出来了,然后大家一起讨论,当然不是一次讨论完的,中间可能某一个阶段讨论,过一个阶段再讨论,等我感觉讨论得差不多了,才丢给他们再变成文字。我写的也是文字啦,只不过他们的文字功力比我厉害,所以他们去写。他们常说他们写剧本是为了工作,有人说这是为了方便,为了工作人员方便。

每一个时代状态下的人都不一样

那为什么不用小说呢?坦白讲,小说我看上的并不多,想拍的又拍不到,比如说我最想拍的几个,《合肥四姐妹》——沈从文太太张兆和的成长过程,你们有没有看过?在张兆和那个时代,那种氛围就是在一个大家族里面的,她的奶妈如何处理女儿与她的父亲、母亲之间的关系……每一个女儿都有一个“干干”,相当于保姆之类的,她的个性会影响到这个女儿,怎么负责这个家,绝对找不到这个演员,除非有人给我很多钱,我花两年时间把这些演员都找齐了,让他们这样子生活一段时间,每天排一小段,才有可能拍得出那个氛围来。因为现代人要学习以前大家族的那些细节都很难的,所以那个是没有办法改编小说。还有沈从文小说里面那个抓阄的要抓去砍头,处理好那头牛,那些人就甘心被砍头,一天砍一堆人,那些人那种脸,你去哪找?找不到的。因为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那个时代的状态。现代人只能去学,但怎么学都不像。这就是我的困扰,为什么要那么挑剔呢?我拍的就是人嘛。假使拍的是事,我可以把它变成形式去表达这件事情。可我拍的是人,没办法。

为拍《聂隐娘》,我看了两个月《资治通鉴》了,感觉以前的人又直接又凶悍,非常直接的,意思就是说你归顺我,我就放过你。你是叛徒,你底下一堆人,除掉你了,那你下面的人我就都放过,然后每个人给两匹绢。半途有拿绢的就直接砍掉。我那天跟阿城再聊,这种直接不就跟“兄弟片”一样吗?兄弟片就是这样子。我以前跟李天禄聊天的时候,他比较喜欢演“三国”那个关公,他说关公就一个字——“威”,每天拿一把大刀,在马背上砍,砍人。威不威?若把他惹怒了,他那个眉毛一竖起来,不威吗?他当然威嘛,但那是练出来的。兄弟,是打出来的。有一个纪录片,讲一对相扑兄弟。那就像运动员一样,从小练的,练反射。你看他那个样子,完全像动物一样,他简直气足得不得了。拍兄弟、黑社会,不是在那边姿态怎么样,他若是那个样子他就是。比如我拍的《南国再见,南国》,我常常会在里面出现。那些人不需要什么姿态的,本身就是那样子,从小打架打到大的。所以不看那些东西(《资治通鉴》),就找不到底色。虽然不是很远,但是也有一千多年啊。在这当中,有很多东西留下来。如果要找到这些人来演,他们不是穿得漂漂亮亮就可以的,没任何意义。所以,我怎么把唐朝呈现出来,是透过我的主观、我的理解,对人的理解,然后去寻找,最后把它再次呈现。这个第二次就是可以独立存在的真实。因为你有个眼光,经历过才可能做到。

这个要张震演,打死他也演不会。演员演不好,是导演的责任,不是演员的责任。导演有什么地方没做到,害演员演不出来,导演怎么能怪演员呢?除非是好莱坞系统,演员的工资是很高的,当然要自己负责。有没有看过《迈阿密风云》里面角色的背景种种,那个导演真是太不负责任了。因为这对巩俐来说是很难的,巩俐的成长背景里面没有那种。在古巴,能够成为黑社会大佬的女朋友,实际上是干女儿,是有作为的,那这个女人还得了啊。想想看,那是多复杂的社会,多复杂的结构,她是有种气的,而且她不止一个人,她要是一帮的,才能够是那种味道。不是只是依傍在黑社会大佬旁边,假使是花瓶又是另外一回事,但她是黑帮老大没出现之前做指挥的。她凭什么指挥?这很重要,看过就会知道,可这个导演都没有给过她(巩俐)东西看啊。

观点、底色与写实

我们通常在模仿现实,再造现实。思考一场戏时,会发生一个主观的视点,就是导演自己的观点,导演会判断这样的戏和这样的情境,它的意涵,它代表的象征意义是什么。我习惯的观点是跟着一个主要角色,比如跟着舒淇,《最好的时光》中间那段跟着舒淇,前面那段就不是:全知,有舒淇的观点,也有张震的观点。通常在西方电影的观点是全知的,这样比较方便叙事,才会有正反两边。那通常我的电影都是盯着女主角走,就是说,所有的结构、所有的场,都不能跳开女主角,那很难办,那很现实,对不对?但那会发生很奇怪的现象,其实这种事在很多人的电影里都是这样使用的,基本上是客观的,全知的观点是最多的。锁定一个人的是最少的,因为限制很大,所以电影的形式就出来了,味道就不一样了,表达形态也就会不一样。比如我要拍一个张爱玲的故事,张爱玲从小就因为那个后母,最后差点死掉,后来逃出来。假使只拍她的观点,就不会去拍父亲的反应、行为,假若会拍到父亲也是因为张爱玲的行为带出来她父亲的行为,这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像我们假使拍好莱坞那些片子,它一定要走全知路的。比如说《神鬼认证》(The Bourne Identity),是一个失忆的杀手。开始是他漂浮在海上,被别人救起来,但他的记忆没了。男主角演了三集,第三集是英国导演拍的,他本来也是拍艺术片的,被好莱坞看中,就去拍这种片子。在那边我就感觉,他不是只跟着他,还有他对立面的一边。因为通常叙事绝对是这样,你提出观点一般人是不会注意到,我对这种全知的视点,还没开始拍、没开始使用,那东西(全知视点)其实很有力量——叙事的力量,因为那样的叙事就等于是上帝,这个人跟那个人有关系,另外那个人又跟这个人有关系,最后怎么样,其实有对立两面,而且有时是不止两面,有很多面的,这样叙事上非常方便。但是我的片子会比较不一样就是,就是通常会盯着一个人,《海上花》算是一个客观的事,是全知的。像我早期的很多片子都是盯着一个角色走。我在法国拍那个片子《红气球》是盯着一个小孩和他的保姆,所以茱丽叶·比诺什的出现一定是和保姆和小孩有关才会出现,她不会单独出现。这就是看你取什么样的观点。写小说也一样,主人翁的观点。要是看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完全是那个主角女子的观点,其实这就是不一样的味道,蛮有意思的。假使说在镜头上的观点——像我的习惯就是角色眼睛看到的或者是意识里想到的,还有就是导演看到的导演想的。角色有很多,导演是一个,导演看到的、想的,结构起来,在影像的使用上其实并不难。但是我的那个叙事观点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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