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文房用品,最先想到的无非是笔墨纸砚四大类,常被称之为“文房四宝”,是旧时文人须臾不可或缺的东西。近代书写方式的革命,使得除了从事书画创作与研究的专业人士之外,大多数现代文人的书房中已经没有了“文房四宝”,更不要说与之相关的一些杂项。于是许多旧时的书房文具不仅淡出了生活,甚至已为今天的人们所不识。
中国旧时书房的文具饰物固然特别繁复讲究,而西洋旧时书房的器具也并不简单,我在欧洲的许多旧货店或古玩铺中就看到过这类东西,有的能叫出名字或知道用途,有些我也不甚了了,不但叫不出名称,更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前一两个世纪欧洲文人或贵族的书房用品,虽然因文化差异与我们有着不同的形式,但就其精致与讲究的程度而言,也并不逊色。例如精美的料器墨水瓶、烫金压花的羊皮纸夹、犀牛角柄的裁刀、橡木雕刻的各式信插,如此等等,令人目不暇接。
文房用具代表着一种生活品位,也是对优雅和精致生活的追求,不同于一般古董的是,它们不但有着艺术观赏价值和装饰作用,其每一样东西又都有着很强的实用性,置于书斋案头,随时都能派上用场,或者说它们是笔墨纸砚的附属品,用以共同完成某一个连贯的程序,既方便,又实用。因此在一百年前,这些东西多未列入古董之类,只是作为实用器物。而时至当今,人们才注意到它们的价值,渐渐成为收藏家追逐的文玩杂项。从其质地类别上,虽有金石陶瓷、竹木牙角之分,但在器物类别上却都属于书房案头文具。
书房文具大多与笔墨纸砚相关,例如与笔相关的笔筒、笔格(又称笔山)、笔床、笔盒、笔洗、笔觇之类,与墨相关的墨盒、墨床,与纸相关的镇纸、压尺、裁刀,与砚相关的水注、水中丞(水盂),等等,此外还有印章、印泥、印盒及盛浆糊的糊斗、盛缄封用蜡的蜡斗之属,真是不胜枚举。用途之广泛,器物之繁多,则可谓远胜于古代欧洲了。另一方面,这些器物同时还是艺术的载体,或烧、或铸、或书、或画、或镂、或刻,无不精美异常,成为旷世奇珍。
笔洗和笔筒一样,其实原来都是常见之物,只是笔筒(或称笔海)至今还未退出历史舞台,仍用它来插各色各样的笔,而笔洗却由于毛笔的使用范围缩小,已不常备于案头。古人书画必洗笔。目的是散发墨中的胶性,用水浸润笔尖,使之挥洒自如。有人误会笔洗是最后涮笔的器皿,其实不然,应该说,笔洗的最大作用是在书画过程中随时浸润笔尖,是不使胶涸并能调节浓淡的盛水之物。传说有王羲之曾在鹅池中浸笔,使得池水尽黑的故事,虽然夸大其词,也由此可见洗笔浸笔在书画中的作用。笔洗自中古以来就有许多记载,成为文房中的要器,有玉制、铜制,而最多者为瓷制。铜制者分为洗、盂、釜、卮、五类,虽器形有异,然而用途是一致的。玉制也有圆形、长方形、环形之不同。宋代哥窑的笔洗最为著名,器形有粉青葵花洗、罄口洗、荷花洗、卷口洗等,宋龙泉窑也有双鱼洗、菊花洗、百褶洗等。传至今天,已经是价值连城的文物,即使在明清之际,这些宋哥窑、龙泉窑的笔洗已经没有人再舍得放置在案头使用,而是大多用当代笔洗作为润笔之物。
笔格,也称为笔架、笔山,是架笔的器物。古人书画时,在构思和暂息间借以置笔,以免笔杆周转污损他物。笔格始于何时,已无从考证,但据《艺文类聚》载南朝梁简文帝有咏笔格诗看,起码早在南北朝时期已经有笔格了。笔格的质地最为广泛,玉、石、金、铜、瓷、木皆可制成笔架。据一位古玩行的前辈告诉我,中古时期的笔格多为玉石制成,形制较大,多用白玉、寿山、鸡血石。明清时,常有以笔格切割打磨后改制成的印章,所以早期完整的玉石笔格已不易见。铜制笔格形式多样,最大的有十二峰头为格者。哥窑也有瓷制笔格,多分为三山五山不同形式的大小。而木制笔格多以根枝蟠屈之原状略加修饰,时久包浆,成为天然笔格。笔格的形式除了一般的山形之外,还有诸如仙人睡卧、虫兽花鸟,等等,如有白玉做母猫横卧状,身负六子相依,起伏为格,极为生动别致,神态毕备,这类笔格的艺术观赏性就远在实用性之上了。
笔觇,俗称笔掭,是觇笔之器。古人运笔除了可在砚上掭笔外,更备有掭笔之物,谓之笔觇。有瓷制、玉制、琉璃制、水晶制等,这种笔觇近代已不常用,因此许多人对这一名词已觉生疏。旧时笔觇向以定窑或龙泉窑小浅碟式为最佳。今年春节之际黄苗子先生的高足王亚雄先生来访,亚雄先生多才多艺,曾为苗子先生制金石拓片、木刻陶艺颇多。他赠我一亲手制作的笔觇,是用一朵灵芝制成,上下切割后打磨平整,以十数道漆擦拭,光滑如镜,甚为可爱,诚为笔觇中之另类也。
镇纸是书房中压纸、压书之物,故而又称纸镇、书镇。为了使纸张和书籍舒展或打开放平,镇纸多采用较重的物质制成,如玉石、铜、水晶、玛瑙等,形式多样,如玉兔、玉牛、玉羊、玉虎、蟾蜍、子母螭等,形制古雅,体积可大可小。铜制者也多为兽形或为龟、螭诸状,并有铜鎏金者。明代宣德铸炉,后来称为宣铜,宣铜器中也有不少镇纸,制成牛、羊、猫、犬、狻猊之类,无论真赝,镇纸下多有“大明宣德年制”。幼时家中有一宣铜镇纸,形象怪异,头上有钝形独角,呈卧状,下面也镌“大明宣德年制”,后来在“文革”中被一群“学工”来安装玻璃的学生顺手牵羊。这种兽形我后来再也未见到过。据《清异录》载,镇纸在宋代还有如“小连城”、“套子龟”、“千钧史”等别称,在形制上也是多种多样。如张就曾记陆游赠他镇纸一事:“三山放翁实赠我,镇纸恰称金犀牛。”
在《水浒》第二回中记高俅的发迹,有以下一段叙述:..那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架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却不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狮子,着一个小金盒盛了,用黄罗包袱包了,写了一封书呈,却使高俅送去。
这里的端王就是后来的宋徽宗赵佶,而小王都太尉就是英宗的驸马王诜(晋卿),两人都是北宋著名的书画大家。由此可见,文房小物不仅有其实用价值,也是当时文人交际会友相互馈赠的文玩。
压尺的作用大致与镇纸相同,但分量却要轻许多,一般用于展平较轻的纸或长卷,而不用于压书籍。今人多称镇纸为镇尺,实际上是错误的,也是将两种器物混为一谈。压尺就是尺形,可长于尺,也可短于尺,并不拘于尺度,大多为铜制或木制,又多为成对的形式。铜制压尺多镌刻古器物铭文、古泉、古器等花样,多称博古纹。木制者常以乌木、紫檀等质地较重的木材为之,年代久远,形成包浆,光滑圆润。也俱善嵌银工艺,所制紫檀、乌木压尺以嵌金银丝构成山水、花鸟、人物,光绪年间曾以嵌丝压尺等工艺参加巴拿马赛会获金奖,其创作堪称绝品。
中国书写绘画的纸张大多为较轻柔的宣纸,因此,裁纸刀的质地也或以牙、角为之,尤其是拆读信函,常用此类牙角刀具开启,既轻便又安全,更具工艺观赏性。
臂搁也称为臂隔、臂阁或秘阁,是书写时枕臂之物,它的作用一是用来支持臂腕而不致为桌面所掣肘,一是在炎夏之际不使手臂的汗水与纸张粘连。据明代屠隆《考余事》的说法,秘阁(即臂搁)是从日本宋澄泥臂搁,上部有“吕”字印记,底部为“西泠八家”之首丁敬的题跋传入中国的。它的形式初如圭状,后来发展为长方形,长可尺许,宽在二三寸之间,宽度之间微微隆起,正好做枕臂之用。最珍贵的为长形古玉制,一般多为漆器、紫檀、乌木、象牙、竹等,上面或擦漆描金,或用平刻,山水花鸟皆备。竹制臂搁最为流行,书画篆刻也更为潇洒。清代书画篆刻名家如程庭鹭等,善自刻臂搁,山水人物寥寥数笔,生动传神,且刀法洗练,远非坊肆中匠刻堪及。
除了以上提到的各种材质之外,我也曾见过一种澄泥臂搁,长度不过六寸许,是以汾水澄泥制成,做竹节枝叶状,由于年代久远,包浆极好。臂搁的下部四角都有两三毫米的矮足,使其能与书桌形成一点儿间隙。此物后为金陵八家之首的清代丁敬所得,并在澄泥臂搁的背面篆刻铭文,考为元代之物。这种澄泥臂搁是此类器物中很少见的。
墨盒并不是盛放墨锭的器物(盛墨锭的应称为墨匣),而是产生时间最晚的黄铜制文具,始于乾隆中期。谢崧梁在《今文房四谱》中说:“墨盒者,因砚而变通者也。”其实就是将研好的墨汁置于墨盒中的丝绵之上,可经久不涸,使用方便又易于携带。自从有了铜墨盒,也就有了镌刻铜墨盒的艺术。最早始于同治年间的书画家陈寅生,后来琉璃厂的同古堂老板张樾丞父子也精于此道,他们刻铜墨盒的技艺极高,山水花卉、人物花鸟都能刻于墨盒之上,线条流畅,图案精美,并贴出“笔单”,可根据顾客要求定制,一时名噪京城。
笔匣是保存一些名贵毛笔的器物,不同于平时所用的毛笔,是置于笔筒中或悬于笔架上,这种笔匣大多为红木、紫檀或金漆螺钿制作,也是十分考究的。五十年代中期,商务印书馆由东城演乐胡同迁至西琉璃厂办公,彼时吴泽炎先生(原商务印书馆副总编,《辞源》主编)中午休息时与先君常常去逛琉璃厂古玩店。某日走入一家店中,不慎将一个紫檀木笔盒碰下柜台,跌在地上,那盒盖顿时开裂,不消说是要赔的,其结果就是吴先生照价买下了这支笔盒。当时这紫檀笔盒标价仅十五元,吴先生觉得无用,就将它转送给我父亲,后来经“小器作”修理完好如初,成为难得的纪念。
静静的书斋,案头杂陈精致的文具,虽置身于喧嚣的红尘中,总多少能保持着一点平静和悠闲的心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