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妮(4)

终于她拎着她来时的书包,不知道装了什么在里面,鼓鼓的。她故意很费力地拎到门口,用余光我看到她频频回首。

时间极安静地,外面冷风呼啸。

“我真的走了。”良久,她小心翼翼地说。

“滚蛋!”

卧在沙发上,开着二十九寸小彩电,里面的人物画面让我晕眩。我渐渐感觉到冷,而且越来越冷。从卧室里裹了被子出来,我才意识到是空调坏了的缘故。原先我们几乎二十四小时开暖风,为了我能在供暖不足的冬天里穿吊带睡裙,她能穿肥大的男式名牌T恤。她不喜欢风冲着她吹,总是站在沙发上用手去扳上面的挡板。她的两条小细腿白花花地露出来,风餐露宿的生活没有在她皮肤上留下任何伤疤,真是仁慈。

妮子,妮子……我就要哀怨起来,我就要泪流出来,我就要冲出家门把她找回来。

北京的夜漆黑如绸,月光再怎样如水都眷顾不到那样脆弱的花妮。在黑夜里,我们手牵手向前走,表情暧昧而骄傲。前面的路似乎比一生还要漫长,脚下的每一步因未知而恐慌。我们紧紧相依,却又心有余悸。迎面而来的人流中,我先看到维男、佳文、享和……后面还有无数熟人。他们叠肘而至,我慌忙向大家寒暄,应接不暇。

在他们的冲撞中,我不知不觉松开了花妮的手,不知不觉将她丢失。当我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已在人潮的另一端,哀伤地望着我,泪流满面。我伸出手,却抓不到她。人潮涌过,她一个转身,不知去向。我朝她消失的方向拼命奔跑,相同的路口相同的建筑,我一不小心将自己迷失在灯红酒绿。

可是那些浪笑,那些买醉,都是他们的。

愈喧闹愈孤独,我什么也没有。

妮子,妮子……我跑遍北京每一条大街小巷,我穿过北京所有的酒吧,我甚至看过北京马路边每一张妓女的脸。妮子,妮子,你在哪里啊?

拐进那条胡同,我又遇见她,在我们初次相识的地方。她蜷在那儿,像一只小兽,顽劣而乖戾,是另一个我。风吹得残忍无比,我想走过去,抱住她,问她冷不冷。

她转过脸,抬头看我一眼。我看到,她用了一种叫我一生都无法承受的怨恨的眼神,粉面上挂着绝对委屈的泪。她就这样毫不掩饰哀痛地看了我一眼,便跑开了。她像一只鼠类,奔过街道,忘记要左右张望。一辆汽车,如一头疾驰的猛兽,刚好赶在那精准的一秒——

我来不及叫喊——啪——地一声。

我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蜷缩在沙发上,裹着被子,手脚冰凉,眼角存泪。

我看家门在慢慢向我敞开,门外,花妮出现。

她红肿着一双失声痛哭过的眼,怀里抱着一只失魂落魄的小脏狗,其他安然无恙。

“它妈妈死了。”花妮声音微弱。

我张张嘴,泪却流下来。赶忙紧紧捂住脸。花妮把我搂在怀里,温柔而坚定。“瑶晶,抱抱,不哭。我不会轻易放弃属于我的东西。”

“——你沈瑶晶,是我的!”

我们把空调重新装好,继续生活在一起,相安无事。

在日益亲密的生活中,花妮的许多小习惯一点一滴地暴露出来。她换衣服时从不拉上窗帘,即使一丝不挂,也能勇敢地站在窗前许久。为此我说过她好多次,她总是不屑一顾地说,看的见摸不着,馋死他们!

在家里,她不穿拖鞋,喜欢光着脚丫子叭哒叭哒乱跑。

喜欢不分季节地吃大桶冰激淋,拿一把小钢勺,把雪碧倒在里面,挖着吃。吃不完也没关系,把兑了雪碧的冰激淋塞回冰箱,下回拿出来再兑点雪碧,再吃。我经常看她捧着一个大桶,缩在沙发里,或者被窝里,像只松鼠。

最难以理解的是,她竟然有穿我穿过的胸衣和底裤的嗜好!我知道有的人爱用自己喜欢的人的东西,可是每当我为了配不同的外衣,需要穿不同的内衣时,总找不到我想的那款。我还是难以跑到她跟前,扒下她的大T恤,逼迫她脱下内衣。在她开始偷穿我内衣之前,我记得她是不穿内衣的,底裤也是质量良好的运动款,而我则偏爱镂空、蕾丝、系带配低腰仔裤的时尚款。

一次她正敞着窗子,穿着我刚刚晒干的紫红色半透明胸衣和配套底裤,站在镜子前面秀。我走进卧室,冲她笑,笑得特淫荡。她眨眨眼睛:“你不帮我拉上窗帘?对面楼的男人都知道你金屋藏娇,你很不安全哦!”

“我正打算推销望远镜,你以后每天定时站这儿脱衣服,明儿我就把窗帘卸了,再也不拦你。”我说。

她低头欣赏自己的身体,目光暧昧,跟我爱自己时一模一样。“瑶晶的内衣好温暖,即使是冬天这样穿也不会冷,又漂亮,好喜欢哦!”她装出一副纯情可爱的面孔,特日本。我猜她刚看了我放在书柜底层的漫画。后来据她招供,是《绝爱》,我不知为什么有些心虚,特慌。

突然收到佳文的短信,向我问候。顿时心潮澎湃,思如泉涌。封存了多年的记忆浮上心头,十三岁那年的粉红季节犹如再生。学校后院的柿子树下,白衬衫、牛仔裤,一个看上去很沉重的大书包,精致的山地车上挂着海蓝色的校服。我趴在窗台,任班里人声鼎沸。他永远是那窗口最美妙的景,百看不厌。我不愿意看到那个女孩出现,总是在她出现前先收起目光,放弃做一个花痴的权利。我坐在领操台最后面的角落,他奔跑在篮球场上最瞩目的位置,人山人海相隔,挡不住我的视线。他跑过去,撞翻了我手中的可乐,洒满我新买的蓝底印花蕾丝桶裙,他都不曾回一回头,而我却那么不舍得洗掉。她离开他,他数着酒瓶流眼泪,无缘无故说对不起妈妈,悲痛欲绝。我问他可乐加味精什么味道,他打我一下,说别瞎想,等你长大了我会给你讲。

当我得知那人并不是佳文,而不过是以前同学的恶做剧,我失落万分。我突然觉得我想他,非常非常想,不减当年。原来他带给我的远不止眷恋、回忆那么简单,是一辈子缘起缘落的伤痛,一辈子走不出的羁绊。世俗与机巧的心思已在我心土上深深扎根,再没有第二个男人能叫我重温如此单纯的感情。

这么多年,我迅速成长。这么多年,对他的感情依旧。这么多年,他在哪里?

我开始拼了命地寻找他的踪迹。我知道他在哪个论坛上有发贴,在哪个校友录上留过言。知道他的QQ号却不敢加他。知道从谁那儿能打探到他的消息,我主动联络那些他们,却对他只字不提。我握着他新换的手机号码,手心出汗,但绝不给他发一条短信。我不知道我究竟在寻找什么,逃避什么,等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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