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和(8)

享和大手抚摸我的头发,非常怜爱。高高的山,高高的树,此刻在我们脚下缓缓晃动。我仿佛置身梦中,要拼命地拍打双翅才得以飞翔,累得想吐。然而在他手中,我似乎捡到一枝树杈,妄图安歇。

冬天。那一年雪下得特别勤。从窗户望出去,随着月升日落,天地由银白渐变为棕红,所有的汽车都被雪覆盖,只有刚进入停车场的几辆,发动机盖上是干净的。扎在皑皑白雪中,十分碍眼,破坏美感。北京去年一场骇人听闻的大雪堵车事件,上上下下造成不小轰动,今年雪一落,扫雪车就及时赶到。路面上及时被洒了防冻液,派了大量人力物力扫雪,以保证交通顺畅。

那些愤世嫉俗的中年男子酒足饭饱后,说政府早该这样。

我指指他们,对享和说:“你以后可别变成这样,我们还是应该学会发现美好和感恩。”

享和被包裹在蓝绿色羽绒服里面,脖子上系着厚厚的柔软围巾,颜色雅致。我在围巾的角落处发现有手工绣的一个字母,猜定是哪个小女孩送给他的。享和特得意地看着我,我说:“我不会吃醋,咱俩在一起多少年了,你的体液都是我的香水味。”

“这么美的雪天,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一定很孤单。”他转移话题,谈论天气。从他嘴里呼出的白气,像一团温暖的迷雾,浪漫得贴心。

我说:“天天都在下雪,我们只有今天见了面,你说你孤单,我信么?”从我心里升起的,突然出现佳文的脸,不知道他此时此刻是否也在感叹着雪景,也在孤单。不过高三的他,应该备战高考,没有这份闲情雅致了吧!

“唉,我问你,如果让你写一篇圣诞节的文章,你是写圣诞有雪,还是圣诞无雪?”我不等他回答上一句话,紧接着即兴提出新的问题。有时候我觉得我说话已不是为了谁来回答谁来反驳谁来共鸣,而仅仅是需要名正言顺地进行表达,以免自言自语,被当成精神病关起来。

享和狡猾地说:“我写圣诞节可以有雪,亦可以无雪。”

“喔,你丫一现实主义者!”

我们聊起学校的境况,恐惧瞬间吞噬了我。

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黑夜,因为没有人能看清丑陋。然而我又畏惧黑夜,我的视力在黑暗中急剧下降,对未知充满警惕。然而那段日子,我最怕却是清早醒来还是要背上书包走进校园,面对一些狰狞面孔。不停进行欺骗,却欲盖弥彰。行为开始脱离思维的支配,却表达出思维的不可理喻。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何况学校和老师。高压政策下,实现的只有扭曲生存和死亡。

我积怨了太多,跟享和发泄起来,滔滔不绝。

他说:“你为什么不试着找一个男朋友,这样对你会好些。”

“不是没想过,找不到。”

“你们学校就没有你能看上眼的?你要求未免太高了吧!”

“你想没想过,现在我犯再大的错,也只是小孩不懂事。可一旦我谈恋爱,那老师们会怎么说,看看,懂点事儿就开始勾引男生!那就是道德败坏,有伤风化。我要是再犯点错,他们还能饶我?女人嫉妒心最强,你以为女老师就不喜欢男学生?我要是再泡个帅哥,万一那帅哥学习成绩又下滑,我还不成她们阶级敌人!”

“女人要是都跟你一样真他妈可怕!”

“骚逼贱逼多着呢,我不算什么。”

“不,你用的是脑子,不是逼。”

终于放寒假,高中以来第一个寒假。几个初中同学约着奔母校去看看,追忆似水流年。

学校空空荡荡,空无一人。几个男生去操场打球,我和维男在各个教学楼走动。左看看,右看看,哪里都烙印着回忆,哪里都爱不释手。

发现一间教室的门是虚掩的,没有上锁。我轻轻推开门,发出“吱——”的一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响亮。这间教室是以前我们兄弟班的,就在我们班旁边。教室里的桌椅凌乱地围成U字形,刚开完联欢会的样子。但桌椅上已落了厚厚的一层土,垃圾堆在地上,无人打扫。显然这间教室已无人使用,临时用作会场,搞得一地狼藉。黑板被擦过了,但不干净,花白花白。无叶的树枝在窗外晃动,没有人影,不禁感到一种“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的苍凉。

晚上我给享和打电话,告诉他我回母校来着,因为维男在,就没叫他。他问我开不开心,我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他大笑,说:“上了几天高中,立刻成文学青年了。”

我拍拍自己的胸脯,无比自豪地说:“沈清照!”

“那我就他妈林士比亚!”

春节临近,music radio开始放一些喜气洋洋的歌曲,听得我逐渐涌起一股过年的热忱。过年对于我来说,除了串门没有任何习俗,除了收压岁钱,没有任何乐趣。我们这么大的孩子大多都是这样,春节联欢晚会常常等不到敲钟已把我催眠。那几天呆在家里,music radio始终陪伴我,这也是我第一次放弃了CD和电视里各种音乐风云榜,接触收音机。

年三十儿晚上,十二点整收到享和的信息,祝我节日快乐。如果他用的不是群发,那么我非常荣幸地成为让他最上心的人。心里热乎乎地,给他回了一首欧阳修的名作《元夜》: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淫春衫袖。

淡淡忧伤,如泣如诉。

我很不要脸地发现古文越来越能表达我的心情,我亦越来越具备古人的气质。古文中我最喜爱的是宋词,朗朗上口,萦绕心头。难道我真的老了?

享和说我是骨灰级婉约派。我说就凭我这一口一个“他妈的”,说我是婉约派,婉约派都不答应。

“你丫这张嘴!纯爷们儿!”享和特无奈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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