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文(2)

在那个风吹得有些刺骨的炎热中午——我知道这么形容是矛盾的,但和煦的阳光让我心烦意乱、有如蒸锅;一阵清风刮在我心上,又好比千刀万剐,令我痛不欲生——佳文就在那样一个奇妙的中午,端着一杯可乐,用他一贯的神采飞扬、风尘仆仆的步伐,迎面而来。我不懂紧张,只是欣喜,欣喜如一张鼓足了风的帆,膨胀在我身体内的每一根神经。我一瞬间变得极度迟钝、木纳、丧失了一切思考与表达的能力。

斌铖是佳文的同班同学,很早以前就听说过他长得极帅。他那张叫我们年级无数小女生尖叫不已的脸从楼上窗口探出来,冲佳文喊:“佳文,你丫快颠儿上来,蝶哭了!”

我的心不由得一紧,蝶那日树荫下那张流泪的面孔无比轻巧地漂浮在我面前,我突然觉得十分妖冶。佳文的反应过于强烈,但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他端着可乐开始加速,经过我身边,我像个道具杵在那里,维男故意用力推了我一把。

那个时机多么不对啊!

路很窄,本就贴近的我们身体突然相撞,没人看的出是我靠在了佳文身上还是他飞快地撞了我的腰。他手中的可乐“哗”地洒了我一身,我新买的蓝底印花蕾丝桶裙在惊恐中脏了脸。我心虚得不敢大声叫出来,他却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在我们相撞的瞬间,我那么近距离地看到他匆忙中低头看了一眼我洒满可乐的裙子,流露出一种叫人心疼的无辜。我觉得他是那样善良,尽管他跑走得如此绝情。

“真是个拙劣的手段。”我对维男说。

她故作无辜地撅起嘴,一摊手:“我怎么知道他是那么恶劣的一个人!道德败坏,伤风败俗,世风日下!”

实在没什么可再说的,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接近他了。因为这次尴尬的接触,使我远远见到他就躲到一边,尽量不与他正面相遇。但又愈加难以控制想见到他这样的冲动。整整一天,我在极度矛盾的困扰中,坐立不安,心如刀割。

爱人本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凡夫俗子偏偏庸人自扰,这是怎样一种心情啊!

真是一场妙不可言的噩梦!

我把裙子叠成三折,塞在衣柜最下层的抽屉里,好好珍藏。同时,又巴望这不过是个梦境,像先前无数我编造的故事那样,回归现实,我又能坦然如阳光下的阔叶般与他擦肩而过。我感觉我的心慌得不行,无论做什么都静不下来,比以往更加地胡思乱想、神智不清、思维混乱。我想起佳文温柔的手轻轻拂去蝶脸上的泪珠,突然觉得好委屈,好委屈。

享和是我和维男的同班同学,与我们俩关系一直不错,是个帅气又体贴的男生,篮球打得也极好。美中不足的是他整个人似乎总是平平淡淡的,好像没什么魄力。他跟佳文交情也不错,会打篮球的男生好像天生是一家子。

第二天我到学校,享和挂着一脸恭喜的笑容,问我:“昨天,你是不是被人给撞了?”

“什么呀?”我装傻。

“傻样儿吧!是还是不是?你想清楚再回答。”

“是。”我被爱情深深地撞了一下腰。

他淫荡地笑出声来:“那就对了,佳文说请你吃冰激淋,向你道歉。”

天呐,原来人生真的可以跟做梦一样,或者人生本就是这样,上一秒钟的困扰,到下一秒钟就突如其来地迎刃而解了,连当事人都目瞪口呆。

人生由无数偶然的点连成一条必然的线,而人类总妄图利用各种通灵手段对未来进行预见性解剖。这其中,也包括我和我无休止的遐想。

这一切又是维男这个死丫头的一手策划的,我真为这个干劲十足勇往直前的好姐妹自豪。事情是她把全部(除了她推过我一把)都告诉了享和,要享和去跟佳文谈谈,当然对于我的感情是要享和保密的。但后来我知道,他并没有保密。

近看发现,佳文长了一双那么漂亮的眼睛。修长,眼窝很深,有一种层层叠叠错落的神秘。瞳孔清澈,好像森林中一掬清泉,时而还有精灵闪动的痕迹,跳跃的忧伤。他那双眸,是这世上难能可贵的净土,或许是最后一块。让我不得不相信,我遇见的是神的使者。他是天使。他身上散发出无法压抑的光芒,使他看起来像是教堂屋顶五彩斑斓的圣像,那个高高在上,被我们称为主的人。

故事一开始就被注定了,一个是主,另一个只有为仆。

他把一支诱人的可爱多递给我,我伸出手,手指故意碰了一下他的手指。我知道那并非过电的感觉,但是,太美好了,是一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阔亮心境。我嗅着清凉的海风,夹杂着一股巧克力冰冰的甜。只是,这要来的道歉,我受之无愧吗?

他问了我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我答得没头没尾,却努力想说清楚,好像欲盖弥彰的虚假。但他还是很耐心地听,给我一种极大的包容,皇恩浩荡。在操场旁边的石头亭子,我拘谨正式地与佳文相识了。

天空美得放晴,夏季的花还来不及调谢,属于秋的果实就争先恐后地结出来。学校东北角一株被我们称为灌木的植物上,常结一些红艳艳小颗粒的果子,隐藏在葱郁的苍叶之中,我们以为那就是传说中的相思豆。于是我们有时会写了心愿写了寄托写了祝福,挂在这树上,然后到傍晚就被清洁工收走。都是一些小女生思的春,肉麻得很。我想等折够一千只纸鹤,再全部都挂上去。

那些纸鹤,一只一只,都是我对一个人的爱慕。张开翅膀,都是对青春与爱情执着的追随。并且,渴望被爱。

佳文的白马停在某棵不知名的柿子树下,是我们校园里数不胜数的柿子树中最不起眼的一棵。在学校的后花园里,中间栽着各色月季,听说这是北京市的市花。月季长得很像牡丹和玫瑰的结合体,叶小、花稀、带刺,却是一种生命力极顽强的造物。它们稀稀零零地长在花坛中,好像从来无人打理。后花园的四周都是树,十分粗壮。U字形的车棚,北面是教学楼初一年级教室的窗户,二、三、四层分别是图书馆和个科目老师办公室。天气闷热时,空调的水会滴滴答答地掉下来。

佳文从来都把车靠在固定的那棵树下,用锁锁住,雷打不动,仿佛寄生。我不知道春天树上长虫时,和刮风下雨时他把他的白马怎么处理,也从未打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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